This entry is part 11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時間:西元1966年8月底

墨藍色的夜空間,夏日的群星璀璨絢麗。淡金色的星像是在古老的時間深處閃爍的哲學箴言;晶藍的星如同屬於永恒的詩意;暗紅的星彷彿是附著在蒼老心靈上的少年戀情的記憶;遙遠而蒼白的星雲,則宛似迷茫的哀愁。

苦行僧頭顱微垂的屍體,依然倚著石壁盤膝端坐在洞口處。從洞中望去,苦行僧的屍體像浮雕在深邃夜空上的鐵黑色骷髏。而雲水寒疲倦的思緒之風就久久地縈繞著這具骷髏。似乎對於思想,骷髏比妖嬈萬端的美女更具魅力。

「一個純淨的靈魂——因欲望如枯黃的秋葉紛紛飄落之後而裸露出的純淨——湮滅在黑暗的物性中了……屬於他的時間乾涸了,他的生命也就枯萎為物,而他的靈魂在虛無的意境中飄散。呵——,虛無的意境!『意境』,本身也是一種存在的形式,只不過這種存在偶然地從虛無中湧現,又宿命地消失為虛無。是的,這鐵黑色的骷髏給了我以真理的啟示:關於空間和時間的真理。……空間本質上是實體物的世界,時間本質上是『意境』的世界。物和意境都是真實的存在。只不過物的真實表現為枯燥乏味的永恒的實在,意境的真實則屬於永恒之上的瞬間,它以虛無為終極依歸,它實際就是虛無的豐饒化的形式,那豐饒只垂愛瞬間的優美……精神以意境性存在的名義與時間一致,因此,心靈的本質就在於虛無。自為的時間與空間重疊,黑暗而永恒的物性實體便在意境性存在之光中呈現出來,現象世界由此而誕生;自為的時間意境消失,意境存在之光熄滅,現象世界便被抹去了,物的實體也就隱入永恒的黑暗……對於塵世中的人,虛無之門需要以死亡的鑰匙才能打開。他們不能在生命過程中實現與生命本質即純淨虛無的同一。而生命的本質——虛無的意境,就浮現在苦行僧的心靈中。他的生命就是活著的『虛無』——這或許是生命所能達到的最高意義,與其本質一致的意義。但是,我無法迫使自己愛戀那種意義,因為他純淨得沒有空間容納美如朝霞的詩意和愛情的聖火,而我只愛戀燦爛多姿、風情萬種的虛無,那虛無就在金泉明澈的雙眸之中……可是,苦行僧為什麼自己折斷了容納虛無意境的生命?難道昨天如血的晚霞使他訣別了生命的意義?呵,那冷漠、黑暗的永恒的物的世界多麼可怕。可怕就在於那永恒的冷漠與黑暗——失去了心靈之光,能夠融化鐵石的火焰都定然是冷漠、黑暗的……。」思想進行到這裡,雲水寒秀美的脖頸被一隻恐懼的鐵手緊緊扼住了,那是從死的概念中伸出的鐵手。他又一次心靈震撼地意識到對於死的畏懼——不是在世俗意義上,而是在哲學的意義上畏懼。因為他畏懼物化,畏懼心靈之外的實體的存在。

為了擺脫令他窒息的恐懼,雲水寒極力讓思想離開死的概念。然而,他卻因此感到了另一個在死與生的黑暗鋒刃上戰慄的痛苦。儘管隔著鐵幕般的暗影,雲水寒仍然感覺到,躺在洞壁下的金泉祖母正在急速地震顫。不知為什麼,那震顫有一種堅硬的風格,彷彿是岩石的洞壁由於大地深處傳來的深深的寒意而戰慄。

雲水寒像一縷布滿鐵鏽的沉重的風,來到金泉祖母的身旁。老人已經處於喪失神智的狀態,只有枯骨般的身體痛苦的戰慄還顯示出生命的痕跡。雲水寒將老人身體摟抱在自己懷中,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分擔這個衰朽生命的最後痛苦。

雲水寒覺得自己懷中是一片正漸漸冷卻的黯淡的陽光——雖然冷得很慢,卻又無可阻止地變冷。那是一個正在無聲遠去的命運,命運的腳步因不願離開心靈的意境而沉重;因不願走進物性的實在而悲涼。

雲水寒更緊地摟住老婦人,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減緩懷中那片枯萎的陽光冷卻的過程。他這樣做,並不是憐憫老婦人的肉體,對於這個乾枯的肉體他只有厭惡之意。他只是想讓殘留在這個衰朽生命中的蒙古民歌的神韻消失得慢一些,消失得艱難一些。他覺得,此刻只要將老婦人放開,她的生命便會立刻物化為乾裂、冰冷的石頭,而她生命中的韻律之美就是那石頭上狂風吹裂的傷痕。

第二天,天空藍得令人心疼,而太陽則像一顆自焚的猛獸之心。陽光在沙峰峻峭的輪廓間和沙丘連綿起伏的曲線上奔湧流溢,使萬里大漠閃耀起燃燒的金色。那燦爛的荒涼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悲愁情調。

「當晚霞把沙丘上那根黑色石柱染上血色時,悲愁就會燃燒起來……。」在經過幾乎整整一天漫長的沉默之後,雲水寒乾裂的紅唇間竟然飄出這樣一句被恐懼之霧縈繞的預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句話,因為,那聲音似乎是從他生命之外的另一個荒涼的意境深處傳來。他下意識地更加用力摟住懷中老婦人一堆枯骨似的身體——從昨天深夜直到現在,他都把老婦人抱在胸前,想用他熾烈的少年之心,為一個正在逝去的衰朽生命,送去悼亡之情。然而,此刻,他卻突然發現自己心的震盪聲消失了,能聽到的只有老婦人艱難、微弱的心跳,在陡峭的恐怖感上敲擊。恐怖感正是由他說出的那句預言帶來的。

午後大漠上曾一度颳起狂烈的風。動盪迷濛的沙塵後面,那形如仰首悲嘯的苦役犯似的石柱,彷彿要掙脫鐵鐐的束縛,踏上狂風之巔,在宇宙間自由起舞。黃昏時分,風沙垂下了枯黃的翅膀。凝重、深紅的晚霞漫過荒漠,那根鐵黑色的石柱看起來如同一位悲痛欲絕的野蠻人正在進行血浴。

雲水寒十分明白,堅硬地直視人間悲劇,是勇敢男兒的天職。但是,對那個預言的恐懼仍然使雲水寒閉上了眼睛。他期待溫柔的黑暗能夠阻隔他與現實世界的聯繫。然而,從落日湧來的陽光落在他的面容間,使他眼前的黑暗滲出暗紅的血色,而且血色越來越濃郁。艱難地堅持了一段時間後,他便覺得,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他的視野間將從此只有流血的黑暗。於是,他的眼睛重新睜開,而震盪的目光猶如脆弱的雷電,立刻在斷崖下那根形態猙獰的石柱上撞碎了。

金泉赤裸的身體被一根拴瘋駱駝用的細鐵鏈纏繞在石柱上,就像千年之前便凍結在鐵黑色岩石間的一縷妖嬈而瑩澈的白雪。她的身體上盛開著片片美麗的傷痕,殷紅得令雲水寒沉醉。他意識到,對金泉的傷痕的美的感受具有某種獸性的殘忍。但是,他又立刻發現,除非用利刃將自己的心剜出,否則他無法抹去那刻在心上的對美的殘忍欣賞。

落日沐浴在金色的雲海中,呈現出淡紫色,像紫苜蓿花的汁液染成的。金泉微側著俊秀的脖頸,遙望落日。雲水寒無法看到金泉的眼睛。不過,少女隨金火焰似的風飄盪的長髮使雲水寒確信,她那以迷人的情態對落日的凝注中,一定充滿了忘情的愛戀和熾烈的嚮往,而她為之心醉神迷的,則是今日落日的色調——那憂鬱的淡金色,是屬於美麗死亡的色澤。

鐵黑色的石柱周圍,有十幾個士兵和身著毛式藍制服的官員。他們缺乏個性和精神靈性的灰黃的臉,嚴肅得像同一個個老處女乾癟、枯黃的屁股;他們陰鬱的眼睛裡則閃爍著鉛灰色的、空洞的獸性狂熱,那種狂熱屬於自認為有權利以真理的神聖名義摧殘美麗生命的人。還有一個牧人裝束的漢子,垂首跪在沙丘下。雲水寒推斷,跪倒的便是出賣了金泉的牧馬人。

一個官員用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的枯枝,然後扔向鐵黑色石柱。這時,雲水寒才注意到,金泉纖秀的赤足下堆著一塊塊油脂:慘白如骷髏的是駱駝的油脂;枯黃似落葉的則是牛的油脂。

油脂塊在燃燒的枯枝下很快融化,並升騰起猩紅的火焰。雲水寒因為火焰的顏色而悲憤了。他覺得,那猩紅的火焰雖然觸目驚心,但卻缺乏高貴的神韻,而只有金色輝煌的火焰才配埋葬金泉美色燦爛的身體。

片刻之後,或許是由於金泉的身體燃燒起來了,火焰呈現出王冠般高貴的金色。雲水寒俊美的唇邊為此而現出一縷飄盪著瘋狂意味的歡笑,同時,他的心在慘痛的沉醉間無聲地讚歎道:「聖潔、美麗的身體燃燒出的火焰,定然是配用來書寫生命之詩的金色激情!」

火焰竄躍著升騰起來,遮住了鐵黑色的石柱。金泉純白的身體猶如一片在金焰中接受神聖洗禮的初雪。峻峭的天空和遼遠的大漠都在荒涼的沉寂中期待著什麼,而且是以流血的心在期待。雲水寒也敏銳地意識到了那屬於天空和大漠的期待,但卻無法看清期待的內涵。他覺得自己被生鏽的釘子釘在堅硬如石的寂靜之上,而鐵釘就從他的胸膛,那心跳盪的地方穿過。

塵世間最令人焦慮不安的事,莫過於處在期待之中——以流血的心期待,卻又不清楚期待什麼。斷崖下,那十幾株金泉壘成的石頭圍牆衛護著的小白楊隨風搖曳,翠綠的葉片情態狂亂地急速翻動著,在荒涼的寂靜之上磨擦出輕歎似的「沙沙」聲,那聲響反而使此時的寂靜更加炫目。

就在雲水寒覺得自己的神智將在寂靜中崩潰的瞬間,他的意識突然被靈感之光照亮,他明白了那期待的內涵:「呵——,蒼穹、荒野和我的心靈都在期待一聲絢麗而慘痛的呼喊!」

但是,金泉卻依然沉默著,彷彿金色火焰中焚燒的是一尊鐵鑄的美女。那燦爛炫目的堅硬的死寂比人間最慘厲的呼號更悲愴——那是可以令人類萬年歷史都為之徹夜長哭的寂靜;那是雄烈的猛獸之心都必須仰視的高貴寂靜。

為了抗拒越來越沉重的死寂引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感,那十幾名官員和士兵開始以空洞的聲音,呼喊被視為政治聖經的毛澤東語錄:「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但是,在遼遠、荒涼的大漠之中,那幾聲呼喊就像小動物放出的膽戰心驚的屁一樣微不足道。

一直垂首跪在沙丘下的牧馬人似乎被漫長的沉寂折磨得發瘋了。他站立起來,像一陣酗酒之後的旋風,身體劇烈搖晃著在原地茫然地轉動。雲水寒只向牧馬人的臉作了瞬間的注視,便立刻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彷彿他的眼睛在瞬間的注視中就被灼傷了一樣:牧馬人臉部的輪廓間還雕刻著蒙古英雄史詩的古老榮耀,那便是一種富於俊秀詩意的強悍之美,高貴之美。那種美只屬於彩虹一樣修長的、雪亮的鋒刃,或者還屬於只願摟抱殷紅落日入睡的英雄男兒。然而,牧馬人眼睛裡的怯懦、痛苦、茫然的神情,卻醜化了殘留在他臉部輪廓上的古老榮耀。雲水寒就因此而不忍注視牧馬人的面容——他純淨得過分敏感的少年的眼睛,可以直視正午蒼穹之巔的太陽,卻不忍注視屬於鋒刃和英雄的美被侮辱。

牧馬人終於停止了茫然的轉動,面向鐵色的黑石柱,木然地站立在流沙之中。明麗如霞的火焰搖曳動盪,以熾烈的金色戀情纏繞著沉默的少女,而沉重地飄落在石柱頂端的晚霞,紅得好像是落日獻給那金色火焰之戀的悲愁——深紅勝血的悲愁,那是悲愁的極致。

牧馬人再次跪倒在沙丘下,雙手合十,似乎在向那少女美麗的身體燃起的金焰作懺悔的祈禱。陡然,他像一支生鏽的鐵矛,向沙丘頂端衝去,他沒有投入火焰,而是在火焰旁的石柱風蝕的裂痕間,將自己的頭顱撞碎了。

「對於恥辱的生命,物化原來是一種高貴,是一種由醜陋中昇華的美!」雲水寒的思想在歡悅之中起舞,並體驗到某種精神的解脫。他彷彿清晰地聽見牧馬人頭顱破碎的聲響,而那聲響在紫色的落日上撞擊出晨鐘般的回音。雲水寒願痛飲猛獸之血釀成的烈酒,慶賀那生命的回音。

「他沒有奔向火焰,定然是因為他不願用自己恥辱的生命弄髒了金泉燃燒的聖潔的身體……可是,我為什麼還不奔向聖潔之火呢?!」雲水寒的心靈驟然凍結在這個飄散著千古寒意的質疑之中。而他的思想猶如漫天雪片紛亂地飄落。「我應當摟住金泉燃燒的身體,作烈焰之舞。她會因此撕碎絕望的沉默,在悲愴的狂歡中,發出燦爛的呼喊。那為流光溢彩的痛苦所依戀的呼喊一定是流傳千古的詩與歌……是的,我美麗的生命成為聖潔愛情的祭品,那便是生命之美的詩化和意義化。我不是早就嚮往埋葬在火焰中嗎!那就讓我的生命化為金色的火焰吧!……可是,我素常奔鹿一樣敏捷的身軀怎麼此刻竟麻木得如同朽木——為什麼身體的物性竟敢違背我意志的召喚?!」

雲水寒由於一時陷入思維的麻痹狀態而苦惱異常。對於聰慧的心靈,思維的麻痹比銳利的痛苦更加難以忍受。經過艱難的心靈掙扎終於撕裂了思維的麻痹之後,裸露出的竟是一個他不敢直視的冷峻的思想。「怯懦,對死的畏懼,阻止我走上高貴的命運之路,阻止我奔向金色聖火……我的皮膚會燒成枯黑色;我的脂肪會熔化流淌,像黃色的濃汁;我燒焦的嘴唇將翻捲起來,露出慘白的牙齒;我的眼球會沸騰,迸碎;我頭骨會迸裂……。」

雲水寒被自己的思想嚇壞了。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此時的思想結論。如果接受了,他就永遠失去直視太陽的資格,就會永遠失去男兒峻峭的驕傲。於是,他極力想在思想的絕境中找到一條精神的出路。「呵,我畏懼的不是死,只是死對我生命之美的醜化。可是,在美與高貴之間,我應當作出怎樣的抉擇?!不,不——,我不是由於怯懦,不是出於對死的恐懼,才坐在洞穴中窺視悲愴之美。我這樣做一定有更加純潔的原因。噢,蒼天呵,給我更加堅硬、鋒利的思想之鏟,讓我挖掘出那個原因吧!」

在近乎絕望的時刻,雲水寒生動地意識到,自己懷中摟抱著一個寒意徹骨的、正在枯萎的夢,同時,他也似乎清晰地看到了那處於凋殘過程中的夢的意境:青黑色的遼遠的大戈壁間,聖主成吉思汗悼亡曲那紫色長風般的旋律,徐緩地湧向天際荒涼的暮色,湧向將地平線染成深紅的晚霞。

雲水寒下意識地摟緊懷中老婦人乾枯的身軀,而他的心則在向自己思想的注視中急速跳盪起來:「我不能放開這個夢境,我的懷抱就是這個夢境的晚霞。如果晚霞凋殘了,一個屬於聖主悼亡曲的夢就會湮滅,永恒的黑暗就會覆蓋蒼穹和大地。呵,不是因為怯懦,不是由於畏懼死亡——我是為了挽留一段屬於美麗而聖潔的樂曲的時間,才無暇奔向那金色的火焰!」

思想進行到這裡,一陣突如其來的歡欣和解脫感,竟然令雲水寒淚如雨下。他聽到了自己的淚珠滴落在被烈焰焚燒的死寂之上的迸裂聲。不知為什麼,那聲響給他一種感覺,彷彿他此時的淚水是鉛黑色的。儘管金泉一直在遙望落日,而只把側影留給他,但是,雲水寒仍然害怕金泉看到他黑色的淚水。就在雲水寒努力試圖抑制住眼淚的時候,一陣驟起的暗紫色狂風撕裂了金色的火焰,金泉的身影從火焰的裂痕間炫目地呈現出來。她突如其來地將頭顱轉向斷崖上面的洞穴。她的面容裸露出慘白的骨頭,狂亂飄舞的長髮化成了猩紅的烈焰。雲水寒覺得,空間的縱深感突然消失了,而金泉的眼睛燃燒著能熔化太陽的痛苦和戀情,在逼近地向他凝注。但是,伴隨著痛苦欲絕的羞愧感,雲水寒垂下了自己目光。因為,他無法以黑色淚水汙染的眼睛正視金泉那被烈火所淨化的凝注。

「英雄呵——!」金色的火焰熔鑄出的這一聲熾烈而深情的呼喚,擊碎了無邊的死寂。而呼喚的餘韻伴隨荒涼的風,以妖嬈、悲愴的舞姿,飄上蒼穹之巔。那裡是人類必須仰視的地方。

呼喚湮滅於紫色的沉默,寂靜又重新覆蓋在茫茫的荒野間。只不過,此時的寂靜不再令人恐懼,而有一種屬於塵世之外的超然的安詳。似乎剛才天空和大地,還有人類的命運所凝神期待的,就是燃燒的少女那一聲對英雄的呼喚。那美麗的呼喚意味著生命意義的極致;在那呼喚之後不再有意義,而只有超越人類命運的無限寧靜,伸展向荒涼的永恒。

「金泉最後看到的,只是我黑色的淚水!我辜負了她那燃燒的凝注,我令她嚮往英雄的心絕望了……她訣別生命時發出的對英雄的呼喚與我無關,也與未來的晨光無關,她是向過去呼喚,向那一片片書寫著蒙古英雄史詩的早已凋殘的時間紅葉呼喚。噢,那殘破的時間定然聽到了金泉的呼喚,而化作漫天飄落的乾枯的血雨。可是,我的靈魂卻不配在那血雨中沐浴,我甚至不配再挽留懷中這片屬於聖主悼亡曲的意境——流著黑色眼淚的晚霞不配……。」

雲水寒折斷了自己的思想,將老婦人的身體放在洞穴岩石的地面上。老婦人瘦骨嶙峋的軀體同石頭相碰的輕微聲響,竟然似乎使布滿風蝕裂痕的斷崖都陡然震顫了一下。隨即,雲水寒感到鐵鑄的黑暗遮蓋了萬物。雲水寒逼視著陡峭的黑暗,心中充滿了對物性的恐懼。為了找到堅實的依託,他摸索著向前走去,想要扶住洞壁。當呼吸到一縷鐵鏽色的氣息時,雲水寒意識到,他走到了苦行僧的屍體前。於是,他單膝跪下,心中對物性的恐懼減輕了許多。那或許是因為苦行僧的屍體畢竟是純淨精神的遺跡。

老婦人聖樂縈繞的靈魂就湮滅於那物性的黑暗。雲水寒敏感的心靈在物性的黑暗中,為那湮滅的靈魂送行了一程之後,便又重新浮現在現象的世界。使他暫時失明的黑暗消散之後,雲水寒發現自己正跪在盤膝而坐的苦行僧屍體前,而且他真切地看到,苦行僧黑暗洞穴似的眼眶內,有兩滴晶藍的淚珠,像燃燒的藍寶石在閃爍——即使那是幻覺,他也要將那晶藍的淚確認為真實。

「從昨日血紅的晚霞中,他預感到了今日的悲劇。他在悲劇之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他還是保留了兩滴藍火焰似的眼淚。他由於無欲而淨化的生命畢竟不能完全與虛無一致,因為,他還有淚。或許虛無深處就是情感的幽靈飄泊的地方。但無論如何,這閃爍著火焰之魂的眼淚,都是獻給金泉之死聖潔的祭品……呵,金泉燦爛的死令骷髏都感動得滴下火焰之淚,可是,我卻只能用黑色的淚洗刷我的怯懦和虛偽——並不是為了挽留她祖母的生命,我才沒有奔向火焰。那全是由於對死的畏懼。怯懦是恥辱,用神聖的名義為怯懦辯護,乃是卑鄙。呵,黑色的淚能洗去我心中卑陋的鏽跡嗎?!我該怎樣面對金泉那淨化為金色火焰的靈魂?!」雲水寒乾枯罌粟花般美麗的唇邊,從未有過地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意,而他鐵黑色的思想鋒刃,冷酷無情地在自己的白骨上雕刻屬於他的恥辱和卑鄙。似乎只有在對刻骨痛苦的如飢似渴的體驗中,他才能不死於血淚迸濺的羞愧。

雲水寒忽然意識到,那刻在骨上的恥辱和卑鄙將伴隨他生命的始終。這令他絕望了。然而,那絕望之石的裂痕間,又搖曳著一朵蒼白的希望之花:「或許金泉的生命之火還沒熄滅——我還來得及用燃燒的死亡洗去刻在骨頭上的恥辱和卑鄙!」

雲水寒依舊與苦行僧屍體眼眶的黑洞對視著,在心中冷峻地對那個希望審視了片刻。當他確信自己此刻的希望像滴血的屠刀一樣真實之後,才艱難地將面容轉向洞穴之外,艱難得如同一座石像。同時,他充滿詩意的心由於一個思想而沉醉了:「奔向金色的火焰,摟抱住燃燒的蒙古少女,我的生命之美就會在瞬間之內昇華為燦爛的意義,昇華為高貴的人格——因為,高貴的人格需要用血淚書寫,用悲愴的生命來鑄造的歷史還沒有結束……。」

但是,雲水寒心靈的沉醉很快就變成布滿寒霜的鐵板般的清醒。他看到,火焰已經熄滅了,鐵黑色的石柱孤獨地佇立在沙丘上,就像一段殘破的時間遺跡。金色迷茫的地平線上,紫色的日球只剩下圓穹形的頂部,彷彿是埋葬了美麗悲劇的墳墓。

「我已經永遠失去了心靈間那片聖潔的雪原……只因為不敢回應燦爛的少女對英雄的呼喚,只因為背棄了英雄男兒應當承擔的天職,我就將成為終身苦役犯——用一生作道德的贖罪……。」雲水寒黯然神傷地想。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蒼老得猶如一塊被千年的風雨蝕裂的石塊,而且,那石塊是蒼白的。

第二天黃昏之前,西方天際湧現出一座直達天空之巔的雲壁。那色調如乾枯獸血的巍峨雲壁,宛似峻峭的悲愁聳立在荒涼的大漠之上。雲壁下,巨大的落日金色輝煌。每次從雲壁間飛掠而下的雷電將日球劈裂的時刻,那從紫霧瀰漫的大漠上湧過的浩蕩的風,都會痛苦地戰慄。

雲水寒左手握著小提琴,佇立在那根形態慘厲的鐵黑色石柱前。他臉色蒼白,彷彿他俊美的面容是用萬年的枯骨雕成。金泉的骨架還被鐵鏈纏繞在風裂的石柱間。那骨骼秀麗清俊的形態令人覺得她應當潔白如玉,但是,烈焰卻將骨頭燒焦了。那神韻迷人的骷髏像是荒漠間不停的風在鐵黑色石柱上刻出的浮雕。

一股金色炫目的旋風從不遠處陡峻的沙峰之巔升起,向這邊奔來。旋風那悲憤、動盪的情態,如同正處於痛飲烈酒之後的狂醉之中。金色的旋風很快便圍擁住那根鐵黑色石柱,就像擁住了雄烈的心苦戀的情人。而瘋狂掠動的氣流在石柱銳利裂痕間發出高亢的悲嘯。

「金色的旋風,那是金泉荒涼生命中的舞伴。現在,她的舞伴前來為她送行。可是,鐵鏈束縛下的美麗骷髏,怎麼能夠追隨上自由的風的步履?!呵,無論如何,還是讓我為這拖著鐵鏈的舞姿奏起聖主悼亡曲——那懷戀英雄的樂曲吧。我相信,在艱難的舞步間撞擊的鐵鏈聲中,定然風情萬種而又悲痛欲絕地迴盪著對於英雄的追求……。」在雲水寒的思想垂下長翅的地方,小提琴聲飄盪起來。

這時,金泉的白色小雌駝從緩坡的那一面走上了色澤暗紅如乾枯火焰的斷崖。它銀白色的柔和的毛隨風抖動,像是被落日金色神韻點燃的殘雪。小雌駝站立在斷崖上,向天際湧起的晚霞遙望。它那原本如同黑輝石般明麗的眼睛此刻卻像火炭一樣深紅,只是不知道那熾烈的深紅是晚霞的血染成的,還是它心靈中的哀痛的色調。而它發出的漫長的悲鳴,使斷崖下孤獨的小提琴的旋律變得豐饒了。

三夜三日之間,荒原上那遼遠的風都疲倦了,小提琴聲卻一直在悼念英雄的旋律間迴響。雲水寒的形象隨著不停的琴聲改變了。原來那個紅唇如花、秀髮如雲,眼睛裡充滿燦爛詩意的美少年,在荒涼而悲愴的時間中湮滅了——他面容間朝霞般的神采完全褪去,黯淡但情調堅硬的青銅色,覆蓋在他極度消瘦的面容上;薄薄的嘴唇變成了青灰色,彷彿是生鏽的利刃;唇邊深陷的面頰間現出一道豎直的深深的皺紋,那皺紋雕刻出了千古雷電的情調。

隨著追戀英雄之魂的韻律而震顫的琴弦,割裂了、剝去了雲水寒指端的皮肉。那白骨裸露的手指依然在琴弦間瘋狂地起舞,那是踏著浴血鋒刃起舞的慘烈的詩意。第三個黃昏來臨時,一直伴隨琴聲而悲鳴的小雌駝的聲音終於嘶啞了,從它痛苦張開的雙唇間發出的,只有被血霧染紅的沉默。落日似乎不忍再聽白骨裸露的手指奏出的琴聲,而在迷茫的沙塵後呈現出蒼白的色澤。鐵黑色的石柱也揮舞陣陣疾風,痛哭失聲,那岩石的哭聲給悲愴的琴韻增添了幾許堅硬的詩意。

在蒼白的日球就要沉落之前,琴聲像一個金色的史詩之夢消失了。雲水寒腳步踉蹌地向前走了幾步,逼近地凝視著被鐵鏈束縛在岩石上的少女美麗的骷髏,將提琴放在她的腳下,然後又退回到原來佇立的地方。

在荒涼的沉默之中,淚水驟然從雲水寒的眼睛裡湧溢而出。但是,他沐浴在橫流的淚水間的面容,卻沒有一絲表情。這使人覺得,彷彿是一座青銅的雕像,或是一塊岩石在哭。同時,他心中燃燒的血正在熔鑄一個新的精神意境。

「金泉呵,這是我少年之心最後的淚水,我要為妳盡情飄灑——此次我要流盡心中殘存的淚水,流盡終生之淚,流盡千古之淚,讓眼睛裡從此之後只有乾裂岩石的堅硬,只有鐵鑄的冷峻。因為,無論真理還是邪惡,都只相信猩紅的血,而不相信瑩澈的淚……

「今後,熱戀只在對妳的回顧之中。我少年之心已經被時間的灰燼深深的埋葬,但屬於少年之心的戀情呵,是詩,是歌,是烈酒,是千年不醒的沉醉,是在永恒之巔燃燒的生命的聖火……

「人的本質只是在虛無祭壇上的一次心靈的獻祭——為主體的真理和生命的意義獻祭。荒涼的地平線上燃燒的金色落日就是人的本質的象徵,而生命的自由與心靈之美,便是主體真理之王……

「金泉呵,我殘餘的生命都將為實現妳的遺囑而展現。從妳心靈的火焰中傳出的對英雄的呼喚,會成為我命運的神聖箴言。英雄,這是艱險的命運,由於邪惡的權力對自由摧殘而艱險;英雄,這是艱難的事業,在獸性為王的時代創造高貴而美麗的人格,怎麼能不艱難。但是,為了生命的自由和優美,我必須艱險和艱難……

「妳的瞬間的注視,已經確定了我對生命概念的理解。妳眼睛裡燦爛的純潔是我人格的戒律,也是我對人類的哲學要求——人必須成為高於物欲的心靈過程。這或許是對人類的過高希冀。但是,我不能不如此要求,因為,我無法忘卻妳眼睛裡那燦爛如金霞的純潔……

「從此之後,我不再作提琴演奏者。演奏提琴需要纖秀的手指、敏感的心和美麗但卻脆弱的詩意。正是這些素質使我不敢以猛獸的氣概,與死的概念對視。我要長出雄豹的肌肉和蒼狼的堅骨;我要獲得鐵鑄的手指和屬於狂風的詩意——我要換一顆烈焰焚燒中都不會疼痛的冷峻的心,然後重返人間,與兇殘的人性作百年決戰……

「為躲避兇殘的人性,為用千年荒涼淨化我的生命,為讓心靈變成純粹的思想意境,我來到這最剛毅的風才能吹到的大漠。然而,無邊的荒涼也無法阻隔兇殘的人性。思想是生命中最絢麗的部分,但是,只有與英雄意志同在的思想,才能為生命贏得千古榮耀。伸張人間正義,呼喚自由激情,結束美麗的生命必須死於暴政的歷史,引導這個精神墮落的民族走上通向高貴人格之路——這便是屬於英雄的真理。既然如此,就讓我把自己的生命鑄造成一個美麗而悲愴的過程。用燃燒的血來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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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水寒沒有立刻離開枯紅斷崖間的洞穴。他想再陪伴金泉的骷髏度過一段時間。他總覺得那被燒焦的少女的骨架還沒有完全冷卻。此後幾個月內,每到日球沉落的時刻,雲水寒肅立的身影都會出現在鐵黑色的石柱前,用鐵血男兒的剛毅的沉默,陪伴被鐵鏈纏繞著的秀麗的骷髏。

終於有一天,被酷寒凍裂的石柱在暴風雪中崩塌了,少女燒焦的骨架隨之破碎,化在一陣鐵黑色的風塵中飄散,只有顱骨完整地落在金色的流沙之上。雲水寒決定懷抱金泉輪廓俊俏的鐵黑色頭骨,離開這裡。臨行前,他用堅硬的目光,向色澤如同乾枯火焰的洞穴告別。他早已將苦行僧和老婦人的屍體埋葬在金色的流沙之下。洞穴裡顯出悲涼的空洞感。

「以後,這裡便是疲倦的風或者飢餓的狼棲息的地方了……噢,有一天,金泉的魂魄也許會隨著一片深紅的晚霞,飄進這洞穴。我要讓她能呼吸到我的血的氣息。」想到這裡,雲水寒用金泉留下的蒙古短刀,在自己胸膛上心跳盪的地方,割開一道深深的傷痕,湧溢而出的血迸落下來,將枯紅的岩石的地面都燒成一種生機盎然的殷紅。

風沙漫天,天空深處的太陽如同一片黯淡的死灰。雲水寒大步踏過茫茫風沙,走向人世,他的步履間有猛獸的風格。半年前走進這荒涼的極致之處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此刻,從這千古荒涼中走出的,乃是一位渴望緊摟焚身的火焰,在艱險命運的鋒刃上作自由之舞的、冷峻而狂放的男子漢。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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