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8 of 20 in the series 回歸荒涼

十七

時間:西元2000年夏

「從美麗的身體上飄來的氣息呵,妳不應該誘惑我。對於一顆殘破但仍然高傲的心,被誘惑總是不能容忍的恥辱——使心殘破的傷痕是刻在情感間的聖跡,而忠誠於情感的聖跡,是心可以高傲的一個基本前提……。」雲水寒面對洞壁,盤膝端坐,垂首思索。

他總喜歡面對洞壁寫作。那是因為枯紅的洞壁如同火焰的殘骸,他的詩意或者哲理能夠從乾枯的深紅中獲得堅硬的激情。但是,今天柳容身體的氣息卻撩亂了他創作的思索。他面壁許久,還是無法寫出一行字句。

離開以泯滅良知為前提才能生存的塵世,離開進行誰更為卑鄙的激烈競爭的人間,重返沒有人跡的大漠已經半年多了。在漫長的冬日裡,雲水寒習慣了呼吸冰冷岩石的氣息、凜冽寒風的氣息,也習慣了被凍裂的孤獨和寂寞感的氣息。從那些荒涼的氣息間,他體驗到了冷峻嚴酷的純潔,他的心也因這種純潔而更加堅硬。現在,柳容身體那清晰、敏感而又飄搖著嫣紅情欲的神秘氣息,驀然之間使雲水寒鐵石的心感到一縷溫柔的疼痛。疼痛一旦溫柔,心就已經開始軟化。但命運似乎已經注定雲水寒的心即便破碎,也不能軟化。

柳容有一個習慣,入睡前總要將衣衫脫去,才會赤裸著進入鴨絨睡袋。這幾天,她顯然已經克服了最初的陌生感,脫衣服時並不刻意避開雲水寒。在大漠早春那閃爍著淡金色寒意的淨潔的空氣中,柳容瑩白勝雪的皮膚上會流溢出朝霞般的淺紅色;她線條極其流暢而妖嬈的身體間,彷彿隨時可能有鮮花盛放。就是屬於這個如詩如歌的身體的清香,像一片燦爛的陰影飄落在雲水寒心靈,汙染了荒涼的大漠那冷峻嚴酷的氣息。

雲水寒不能拒絕柳容進入他的洞穴,就像他不能拒絕一縷淡紫的風飄入。不過,他必須拒絕美麗的誘惑。因為,那同他重返荒涼的初衷相悖。少年時,他走入荒涼是為逃離兇殘可怖的人間;此時他再入荒涼,是要離開腐爛的人性,創造一種聖潔的精神生活方式,並讓生命在精神的聖潔中漸漸乾枯為死亡的岩石。而情欲即使是美麗的,也難以進入聖潔的精神意境。

更何況情欲定然與歡悅相伴,而悲愴早已成為雲水寒基本的精神生存方式。任何歡悅在那峻峭的悲愴前都顯得渺小,都是對高貴悲愴的侮辱。悲愴成為精神的生存方式——這是由於命運在雲水寒少年的心中就埋下了悲劇的金色種子。蒙古少女那雙在烈焰中渴望英雄男兒的眼睛,就是雲水寒終生的宿命——為了不讓那雙渴望英雄的眼睛再次失望,他必須保持純潔高貴的人格,必須堅硬地直視良知與正義。

在人們已經普遍墮落成專制權力和骯髒金錢的猥瑣不堪的奴才時代,純潔高貴的人格,良知與正義的概念,就只能成為艱難命運中的終生苦役犯,悲愴也就當然是苦役犯基本的生存方式。

生活在悲愴中是一種痛苦,但也是一種聖潔。雲水寒訣別腐爛人世,回歸荒涼,正是要佇立於悲愴之巔,去親吻聖潔的意義。

「在屬於我的最後時日中,只與真理靜靜地對話。什麼也不為,只為深情地欣賞真理的容顏。然後,讓我殘餘的生命像一片布滿凝重血鏽的晚霞,慢慢湮滅於青灰色的沉沉暮靄……。」——這是雲水寒踏上重返荒涼的旅程後,最初從他心中湧過的思想之風。那一刻,他曾覺得,超越一切實用性考慮,只為了理解和欣賞而與真理對話,乃是生命意義所能達到的最純潔、最深遠的意境。這或許是由於他的一個信念:人的本質是一縷審美激情——美就是真理之魂;人與萬物的本質區別就在於他是一縷詩意之美,而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實用主義,儘管很少有具體的人格配體現人的本質。

然而,由於他悲愴的命運被濺上了過多的血淚,當他沉迷於對真理的欣賞時,時時會有驟然湧起的血光淚影模糊了真理的容顏。而那沐浴血淚的真理總在提醒他承擔起一項天職——用他殘餘的生命,使美麗、善良的人們在暴政下經受的重重苦難,化為呼喚自由的詩篇,化為與人性一致的哲理。

雲水寒看到,過去歲月中無數苦難的命運中湧溢出的血和淚,正在專制暴政鐵黑色的大地上漸漸乾涸、消失。他的俠義之心為此而悲憤:「我的生命可以像晚霞一樣凋殘,但是,那蒼白的血和殷紅的淚卻不能無聲地湮滅於虛無。因為,那是人世間最觸目驚心的不公正;因為,那將令太陽蒙受恥辱!」

雲水寒痛苦地意識到,美麗、善良的人必須為他們的美麗和善良而承受苦難,這是人類的悲劇,而那雕刻著人性箴言的苦難將被時間冷酷地抹去,更是悲劇。因為,苦難的金礦如果不能熔鑄出自由的史詩和嚮往正義的哲理,就無法昇華為警醒未來的精神價值,苦難中湧出的血淚也將在無聲的湮滅中,變成使白骨都為之放聲痛哭的萬年遺恨。

「苦難的史詩化和哲理化是正義的事業。但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總體上已經淪為腐敗權力和骯髒金錢的雙重奴僕,他們早喪失了關懷正義的良知。那麼,就讓我來承擔這項對生命之源——太陽的天職吧。我將用我燃燒的心作為聖火,以中國人的苦難作為礦石,鑄造出詩意和哲理。那些死於暴政的美麗的男女會在我的創作中復活,他們將撕裂黑暗死亡的囚禁,獲得向未來講訴他們悲劇命運的權利,而未來的太陽將能夠從復活的鬼魂的講訴中,聽到對自由命運的渴望,對社會正義的祈盼,對真實人性的苦戀……歷史書也許有一天會用冷靜的數位來表述曾經的苦難。但是,那種冰冷如木乃伊眼睛的歷史學的理性,並不能容納苦難的全部內涵。唯有詩化的苦難,才能以其人性的魅力感動未來的歷史;唯有哲理化的苦難,才能以其血淚澆灌的理性之美感動未來的歷史——被感動的歷史才會有趨向真、善、美的激情。既然如此,就讓我感動未來的歷史吧!」這一系列思想的終點,雲水寒確定了另一個更接近血淚,同時也就更接近人世的生命意義。然而,對人世的關懷似乎總是與煩惱同在。雲水寒此時的煩惱就在於,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創造歷史的意志。而且是以懷戀的心情想起。

蒙古少女在火焰中消失之後,雲水寒走出荒涼再入人間的那一刻,他的少年之心就已經熔鑄成一個悲涼而輝煌的信念:以英雄意志,在兇殘的人世間,創造屬於自由人性的歷史;即使沒有創造歷史的機會,他也要用自己的生命點燃歷史——讓歷史燃燒起來,同重重罪惡一起化為灰燼。然而,高貴的人格總是與苦難同在,卑鄙者卻在那苦難之上書寫卑鄙的歷史。幾十年時間如秋風中紛飛的黃葉飄落,雲水寒創造正義歷史的意志也漸漸凋殘為英俊的悲愴。美麗的人格才配嚮往高貴的歷史,而這個墮落的種群早已喪失了創造光榮命運的人格基礎;屬於庸人的歷史則同腐爛的人心一起腐爛。

專制政治是萬惡之源,人格的普遍奴性化是專制政治的首惡,因為它醜化了人的概念。思想專制必然導致精神枯萎,而鄧小平的物性實用主義又以俗不可耐的誘惑,使中國枯萎的精神色迷迷地轉向物欲的追求。於是,奴性人格又由於物欲化而獲得雙重醜陋的榮耀。這個完全喪失了生命神聖感的人格,這個像塗滿物欲汙穢的手紙一樣蒼白的精神,為了給自己找到生存下去的哪怕稍微高尚一些的理由,便不得不時時扭捏作態,裝出純潔的神情,這就如同妓女總願學純潔少女的樣子天真地眨動眼睛;這就如同專制政治總要向太陽裸露出刻意洗淨的屁股,以表明它沒有藏起那條屬於兇殘獸性的尾巴。或許基於妓女式的生存需要,或許是專制政治偽善性教唆的結果,現代中國的人格又歡快地哼著流氓小調走向第三種墮落——虛假化、偽善化,使生命成為一個無恥的謊言。

面對這群物欲化且複謊言化的奴才,即便是上帝也只能厭惡地轉身,走向荒涼,以遠離骯髒,尋求純潔。雲水寒就是如此。只不過他的背影間除了厭惡,還有悲哀。

心在物欲和謊言中腐爛——這是墮落人格正承受的天譴。只有經歷一次具有燦爛史詩神韻的精神復興運動,道德復興運動,已經墮落到極致的人格才可能走出恥辱的陰影。精神和道德的復興需要思想前提。回顧刻在時間上的人類遺跡,偉大的歷史命運無不起步於思想——孤獨的思想者在猛獸洞穴內,或者蒼茫荒野間對真理的苦戀,以及這種苦戀產生的精神原則,正是偉大的歷史命運之源。

雲水寒願讓自己的生命成為中華精神復興的思想朝霞。不是由於對這個只配被厭惡的人格的憐憫,而是因為對那些凋殘於暴政的美麗、高貴生命的一片深情——只有在精神復興的歷史過程中,他們的鬼魂才能以聖潔太陽的名義復活,並展現出人性的魅力。但是,一想到現代中國人格的種種醜態,雲水寒又只能黯然神傷地把這個願望埋葬在心的陰影中,因為,那種極致的醜陋似乎已經永遠喪失了受到救贖的資格。不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思想,思想是他殘餘生命意義化的最後一個星辰。即使不能救贖人世,也要在思想中,在與真理的對話中救贖自己。

對於雲水寒,時間已經失去了意義,意義只在於思想過程和縈繞在思想上的荒涼——思想使荒涼豐饒;荒涼使思想純潔。

但是,沉思卻又無法概括雲水寒的全部生命內涵。他那永不衰朽的心仍然渴望壯麗的愛情,就像雷電殛碎的紫日只願在血海般的晚霞中凋殘。悲愁之處在於,他只能通過對少年時代戀情的追悼來實現那壯麗的渴望。

思想也會疲倦。每當思想之鷹疲倦地棲息在大漠那峻峭的荒涼之巔時,沉重似鐵而又空虛如霧的寂寞會突然降臨。從那寂寞中,雲水寒會聽到自己的生命被虛無蝕裂的聲音──那類似於酷寒將裸露的岩石凍裂的聲響。在這種時刻,生命正漸漸湮滅於虛無的感觸,使雲水寒癡迷於對少年戀情的追悼。因為,除了與真理對話之外,以流血的心祭奠蒙古少女化為火焰的靈魂,就是雲水寒殘餘生命中唯一具有神聖感的事情。而他心的祭奠確實是神聖的生命儀式。

雲水寒會面對洞壁盤膝端坐,神情肅穆,目光如醉。在乾枯火焰似的洞壁映襯下,蒙古少女被烈焰燒焦的骷髏,像一滴黑鐵鑄成的碩大的淚珠。雲水寒就對少女的骷髏無聲地訴說心中永遠也不會枯竭的情話。同時,他能從骷髏眼眶的黑洞裡看到清泉般盈盈動盪的淚影;能從骷髏鐵黑色的輪廓間,看到嫵媚、深情而嬌豔的微笑。最重要的是,他能聽到蒙古少女金霧一樣燦爛的話語聲——他們能夠用心靈交談。而且是用少年之心。

「英俊的小哥哥,你的眼睛裡有天邊一樣遠的憂愁。呵,你就把我帶到天邊吧,我願隨你的憂愁走遍天涯。沙漠裡太荒了,聽說天邊之外有大片綠洲。」

「不,我不能帶妳離開這裡。天邊是有綠色的田野,但那裡也有兇殘的人。他們會殘害妳。只因為妳的眼睛裡有燦爛的純潔。」

「好吧,你說不去就不去。我聽你的。但我們總可以到太陽上去吧,那種快落的太陽。你常常那麼入迷地看落日,好像把我都忘了。不過,我不怪你,只要你眼睛裡有太陽——男人眼睛裡有聖潔的太陽,心裡才有真實的情。噢,那天黑雲上落下閃電把太陽劈裂了,我看到你眼睛裡的太陽也裂開了,流出金珠一樣的淚。英俊的小哥哥呀,不能把我帶到天邊之外,就把我帶到太陽上去吧。你知道嗎?這裡的風沙把人的心都會吹乾,只有望著遠處,心裡才會有清泉湧出來……你就帶我走吧,親親的小哥哥。」

「太陽是聖潔的火,是高貴純淨的靈魂的故鄉。只有死後,我們才可以把自己的心靈埋葬在太陽上。」

「呵,彩虹一樣美的小哥哥,我想明天就死去——隨你一起把心埋在聖潔的火焰中。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死後我的心會孤零零的。噢,抱緊我,小哥哥,讓我聽清你的心在哪兒跳,我怕死後我們會失散,我怕找不到你的心!」

……

「小哥哥,你沒來時,我只能找金沙的旋風作舞伴。旋風耀眼得像金火焰,可它卻沒有心……現在,有你的琴聲伴我舞,英雄男兒的魂就在琴聲中。噢,你的琴聲讓我心疼。可這疼呵跟野花一樣美——小哥哥,你能輕輕親一親我心上的野花嗎?呵,心能夠疼,這多好!」

「讓我親你的眼睛吧。從你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你心上盛開的野花。我一定輕輕地親——我的嘴唇為什麼這樣灼熱,我怕太重會灼傷你心上的花,灼傷你心的疼痛。」

「……小哥哥呀,你的嘴唇是人世間最美的花,跟火焰一樣聖潔的花。我的心願被你的嘴唇燒傷,我願那傷口永不會好——那樣,你就永遠留在我的心上了。」

……

「心裡有思念才會充盈,那時的心就是斟滿美酒的金杯。沒有你時,我就沒有思念,心空得像一塊石頭,像一塊冰……你來了,我的心就熱了。孤單的牧駝人喝酒,總用長長的箭竹草從燒得通紅的駝糞取火種,將金杯裡的烈酒點著,他們願喝燃燒的酒,那種酒好像能把男人的心燒紅——小哥哥呀你可知道,我的心呵,就是烈酒上燒起的銀火焰,我想燒疼你的心……我日夜思戀你。白天,我的眼睛看著你;黑夜我在夢中看著你;你不在我身旁時,我的心看著你——眼睛看著你,我會醉;夢中看到你,我會哭;用心看著呵,我就忘了自己,天地間只有你……我恨『死』,它隔開了你。我變成了一團火,我是火焰的鬼魂。連從前每天都纏著我的風都忘了我。只有你還記得我,也許還有太陽——那個被閃電殛碎的太陽。記住我的人,他的心會疼。是我燒疼他的心,因為我是火焰的鬼魂。破碎的落日記住了我,也會疼得顫抖。我喜歡疼的心——在會疼的心裡,思念的花不會乾枯……噢,我的心也疼……。」

「不要妳思我,不要妳念我,只要妳寬恕我——如果寬恕我,就在今年夏天降下雷電將我殛死!活著已經太累……是我讓妳成為孤獨的鬼魂,成為一團寂寞的火;是我使妳呼喚英雄的眼睛變成燃燒的絕望。太陽在妳最後的凝注中一定黑得像萬年夜色的重疊,因為,是我的怯懦點燃的絕望,燒毀了妳那大漠藍天般遼遠、岩石上的朝露般明澈的雙眸——妳就這樣,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瞪視著燃燒的絕望,虛化為鬼魂。而片刻的怯懦決定了我的命運:喪失了在烈焰中熔鑄成美麗詩篇的機遇,殘餘的生命只能行進在贖罪的道路上……可是,我的腳已經在那堅硬的贖罪之路上磨出了白骨,那日夜不停的悔恨的狂風早就吹裂了我的心。呵,我不要妳思我,不要妳念我,只要妳寬恕我——用雷電使我的生命淨化為殷紅如火的虛無,淨化為一片迸濺在太陽上的熾烈的血跡……。」

每當對話進行到這裡——雲水寒要求寬恕並渴求死於壯麗雷擊的時刻,蒙古少女那銀波般動盪的目光、金霧般燦爛的微笑和清泉在彩色瑪瑙石上迸濺出的水霧一樣迷人的話語聲,都凋殘於哀愁如高崖的沉默,而蒙古少女鐵黑色的骷髏就供奉在那沉默之巔,像熄滅的聖火的殘骸。

長髮如狂風漫卷,悲嘯似悼歌迴盪——雲水寒只能痛飲烈酒,使那焚心的痛苦在大醉中麻木,但烈酒也同時燒焦了他的心,燒裂了他的白骨。他就在心焦骨裂之中凝視那輪廓俊秀的骷髏。

這一天,雲水寒又處於同樣的情境,又在悲嘯狂飲。突然,他驚詫地感到,背後飄來一縷千嬌百媚、神韻如霞的少女的身體的香氣。「難道是她復活了!」雲水寒在天傾地動的大醉間迷亂地想。悲聲長嘯立刻凝結成堅硬得開始破裂的期待。雲水寒緩緩地轉動危崖一樣的身軀。這一刻,彷彿宇宙間所有的星系都在追隨雲水寒壯麗的身體轉動。

這一轉似乎比永恒更漫長,但永恒也有盡頭。轉動停止了,雲水寒身前飄拂著春雪一樣潔白的輕霧,純潔的霧氣後面,一雙絢麗的眼睛正深情地注視著他,好像已經注視了千年。那少女的目光間有淡紫色的戀情,有盛開的黑色野花般的哀愁。

淡紫色的戀情像一縷妖嬈的火焰,溫柔地纏繞住雲水寒峻峭的心;黑色的哀愁又為他那烈酒燒焦的心,送去美麗的慰藉。雲水寒的心醉了,整個宇宙也就醉了。在狂醉的宇宙間,少女絢爛的眼睛是唯一的存在,唯一的意義。

潔白的輕霧漸漸散去,柳容的容顏隨晚霞一起清晰地呈現出來。雲水寒終於意識到,他正在迷戀注視的這雙絢爛的眼睛,與蒙古少女無關。

雲水寒聽到自己的心開始不安地跳盪。隨後,他堅毅如石雕的消瘦的臉突然被極度恐懼的神情扭曲了,那屬於岩石的恐懼似乎可以令落日戰慄——這一瞬間,雲水寒發現蒙古少女的容顏在現出一縷傷感的微笑之後,黯然神傷地從他記憶間消失了,湮滅了。

血液像寒意澈骨的黑色鐵汁在心裡流淌,雲水寒的身體猶如一陣突然失去魂魄的風暴,僵屍般佇立在急劇震顫的死寂中。蒙古少女的容顏呵,那是雲水寒用艱難而高貴的一生記住的情感的聖物;那是比他的心更重的生命的詩篇;那是刻在他頭骨之巔的命運的星辰。忘卻了蒙古少女的容顏,是對生命神聖感的背叛;忘卻了蒙古少女的明眸皓齒,應當受到天譴。

雲水寒失魂落魄地站在洞穴中間,狂亂的目光則如同痛苦的風湧向洞外,彷彿要在荒涼的大漠上尋找到蒙古少女容顏的遺跡。他發現,一縷淡金色的旋風正搖曳著越過沙丘銳利的稜線,向遠處飄去。落日的餘暉又給那淡金色旋風染上幾分紫色,就像美麗的血痕。

「難道她就要隨這縷飛旋的風塵消失在我永遠也無法達到的天邊?!」雲水寒恐懼地想。他因烈酒而瘋狂的意識中崛起了一個超越一切邏輯的信念——只要追上那縷金色的風——蒙古少女荒涼的舞伴,他就能重新找回生命的聖物,否則蒙古少女的容顏就要隨風飄散。

雲水寒粗魯地推開柳容,就像推開一片妖嬈而悲傷的虛無,衝出洞穴,躍下斷崖,奔向死去的金色波濤般的大漠。

急速的呼吸猶如道道寒光閃耀的鋒刃,要將他懸崖般的胸膛劈裂;劇烈的跳盪中,他強悍的心似乎即將爆裂成枯紅的風塵。但是,狂奔的痛苦卻使雲水寒追尋的意志更加熾烈地燃燒。落日凋殘之前,雲水寒追上了那縷旋風。金色的旋風燦爛地搖曳,宛似孤獨的舞姿之魂。

狂奔揚起的沙塵還沒有飄落,雲水寒就撲向旋風。雖然他縱情張開的雙臂只摟抱住了空虛的慰藉,然而,飛旋的風塵立刻化作了千萬縷金色的柔情,纏繞住了他峻峭的身軀。無邊雪原般的寧靜,呈現在時間之巔,蒙古少女的眼睛就是那寧靜深遠處閃耀的星辰——少女的雙眸明澈而燦爛,猶如不朽的心靈。

突然出現的疲倦感像燒紅的岩石一樣沉重,但雲水寒卻盤膝端坐在那疲倦感上,與蒙古少女的眼睛作心的對話:

「終於找到了妳,我命運的星辰——我可以忘卻太陽的模樣,但不能忘卻妳如花的容顏。忘卻了,我孤獨的心在茫茫的宇宙間就不知該注視何方。孤獨並不能使心乾枯,喪失了深情注視的可能,心就將死於荒涼的寂寞……洞穴之外,妳用石塊壘起圍牆護衛的白楊樹已經枯死,銀色的樹皮都被風沙剝去,只有慘白的樹幹像枯骨裸露的手臂伸向天空,彷彿在祈求蒼天的救贖——如果失去了妳的容顏,我就是那枯死的白楊林……妳曾同落日一起,在那片湖水淺藍的波影中沐浴。落日像一團紫色的聖火,妳燦爛如雪的身體,就是那聖火美麗的靈魂。現在,湖水已經乾涸,湖底裸露出塊塊巨石,猶如壯麗激情的殘骸——如果失去了妳的容顏,我就是那乾涸的湖,就是那停放激情殘骸的焚屍場……呵,白楊林可以枯死,湖水可以乾涸,妳的容顏絕不能凋殘。我眼睛裡少年的神韻早已被時間的鏽跡遮住,但我鏽跡如鐵的眼睛定要日夜注視妳的容顏——只為了我的心不死於荒涼的寂寞,只為了永不背棄神聖的少年之戀。」

深夜,雲水寒返回洞穴。儘管夜色如墨,他還是能分辨出坐在洞穴邊的柳容那秀麗俊逸的輪廓,而她的眼睛閃耀著藍寶石色的淚影。雲水寒像一陣冷漠的風從柳容身邊飄過,但他卻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柳容的身影彷彿是一片黑色的朝霞,燦然生輝;他必須給眼睛蒙上最冷峻、堅硬的神情,雙眸才不會被黑色朝霞的燦爛神韻灼傷。

雲水寒經過極其艱難的跋涉才進入夢境。夢境裡,雲水寒的目光像鐵翅的鷹,越過青灰色的戈壁荒野,飛向天際的落日。蒙古少女的容顏就刻在那蜿蜒著雷電軌跡的落日中。少女的雙眼好像蒙著淡紫色的柔和的火焰的面紗,顯得神秘而又豔麗。就在沉醉的凝視間,雲水寒卻聽到近處傳來一縷哀傷的哭泣——那是隨乾裂的風飄落在他身旁的黑色朝霞在哭泣。為了使哭泣聲不影響他對天際落日虔誠的凝注,雲水寒用熔化的鐵汁灌入自己的雙耳。但是,耳鼓被燒焦了,他的心卻又聽到了那片黑色朝霞炫目的哀泣。

夢境有時比陽光下的現實更真實——至少在心靈的意義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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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追隨金色夢幻般的旋風,到大漠深處去尋找少年時代戀情的遺跡……引導他與紫裙的蒙古少女之魂幽會的旋風呵,你何時才能引導他深情的步履走入我的心靈……。」柳容默默地對風說——走進荒涼已經三個月,雲水寒同她還沒有作過一次哪怕最簡短的交談。因此,她習慣了用心與撩亂她烏髮的風對話。柳容佇立在枯紅的斷崖上,杏花一樣潔白、秀美的手遮擋斜射的落日餘暉,向遠處瞭望,那縷金色的旋風和雲水寒的身影在她幽暗的眼睛深處化作絢麗的哀愁。

心早已因對愛情的期待而憔悴,但柳容卻仍然在蒼涼的傷感中,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美色的尊嚴,不肯向雲水寒展現一絲情欲如花的媚態。這並非由於她對女權主義信仰。相反,在她看來,女權主義者是一群頭髮蓬亂、滿臉橫肉、暴躁易怒的潑婦;她們劇烈地蠕動著永遠沒有希望長出鬍子的嘴唇,唾液四濺地教唆女人們去作超級男人。這或許正是柳容厭惡女權主義的原因——想把女權主義刻在太陽上的人,是一群缺乏女性妖嬈之美的醜陋的理想主義者。

柳容極端反感傳統社會中對女性的壓抑與歧視,因為壓抑者往往是具有小動物的陰鬱、詭詐、特性的醜男人。女性必須從傳統的性別歧視下解脫出來,乃是與她的天性一致的意識。不過,她覺得,女性的解放不應當是女性的男人化,甚至超級男人化;讓男人和女人都按照其各自的天性自由發展,才是趨向生命真理的道路——讓岩石更像岩石;讓花朵更像花朵。

英雄崇拜是柳容靈魂的太陽。從第一個豔夢如流光溢彩的隕星,劃裂她處子的純黑夢境時起,柳容就渴望讓自己的美色,成為英雄男兒悲愴而壯烈的生命的祭品——這不是任何邏輯推導的理性結果,而是邏輯之上的屬於審美激情的信念。那個信念以蒼天聖喻的名義告訴她,英雄是自由生命的哲理,是創造高貴歷史命運的激情,是生命美化與強化的象徵;只有點燃了英雄虎目中那屬於猛獸的輝煌情欲,她的美色才能免於腐爛為物,而成為意義。那意義就是可以令崇山峻嶺都為之狂歌醉舞的女性魅力。基於這個信念,其實這個信念同她的天性是同一回事,柳容秀色如霞的心靈間縈繞著縷縷美麗迷人的奴性——她願作柔情萬種的女奴,讓熾烈的紅唇輕輕吻遍英雄生命中每一個聖潔的理想,每一個高貴的激情。而且,她祈盼自己的親吻能在英雄男兒的生命中燒灼出重重傷痕,就像繁花累累的花枝。這或許便是她美麗奴性間唯一一絲冷酷。不過,當她偶爾癡迷地凝視自己的這一絲冷酷時,唇邊會浮現出絢麗的微笑,這又或許是由於那絲冷酷本身似乎就是絢麗的。

然而,柳容卻發現她不能為雲水寒展現她美麗的奴性。這並不是由於雲水寒的冷峻,而因為她對雲水寒的冷峻內涵的理解。「對真理的思戀是生命中最高貴之處,而思戀真理需要孤獨,他走進荒涼就是為了尋找高貴的孤獨;對逝去情人的忠誠是生命中最具詩意的燦爛,而那忠誠需要孤獨來陪伴,他走進荒涼就是為了尋找燦爛的孤獨。如果我誘惑了他,他便永遠失去了高貴而燦爛的孤獨……。」——正是這些思緒阻止了柳容將心的激情外化為色情的召喚。佇立在銳利的寂寞之上,她時時會難以自持地用深情的擁抱引誘殘破的岩石;用充滿色情許諾的斜睨魅惑從天際湧過的浩蕩長風;用妖嬈的舞姿迷醉縈繞於鐵黑色雲峰間的雷電;用豔紅的微笑挑逗枯黃的萬里大漠。但她唯獨在偶爾同雲水寒的目光相遇時,讓自己顯得像一片乾枯的血跡——色澤雖然深紅,但激情已經消失。

最令柳容痛苦和迷惘之處在於,她第一次炫目地意識到,她的愛戀會傷害雲水寒的生命美感:「是的,雲水寒的生命之美正是浮雕在那高貴而燦爛的孤獨的背景上。我的愛戀的實現不得不以撕裂這個背景為條件。噢,高貴而燦爛的孤獨崩潰了,他驕傲的生命之美就將被貶低,就會迸濺上多姿多彩的汙跡——但畢竟是汙跡。而我怎麼可以讓我的愛損毀他峻峭的心靈之美……美化生命,這是英雄和迷戀英雄男兒的女人必須承擔的第一天職。在千百種責任中,對生命之美的責任是責任之王。它比對國家、民族的責任更神聖。因為,美化生命意味著對『人』這個概念本身的責任。」

情感的路呵,常比鐵青色荒原上的萬里跋涉更艱難——對於柳容就是如此。

雲水寒習慣於傍晚時坐在斷崖枯紅的岩石間,長髮飄舞,遙望天際,作萬里沉思。那種時刻,柳容只能通過默默地凝視雲水寒的背影,來醫治她心中流血的戀情。日球猶如一塊燃燒的金色岩石在遼遠的地平線上起舞時,雲水寒沉思的身影會呈現出金紅色,那種高貴的色彩使他顯得像大漠的靈魂;日球沉落之後,他的背影會披上慢慢凋殘的暗紫色晚霞,那色澤悲愴的背影呵,如同死去的太陽留在人間的遺囑;晚霞在暗藍的夜色中湮滅之後,雲水寒的背影就變成鐵黑色,宛似堅硬的真理的鬼魂。在那個過程中,不變的只有屬於大漠的遼遠和柳容凝視的眼睛裡那哀傷的深情。

每次雲水寒同蒙古少女的骷髏作心靈對話的過程,柳容的靈魂都處於一面是燃燒的狂風,一面是漫天暴風雪的狀態——熾烈是被雲水寒那剛毅的深情所感動,寒意澈骨是因為上蒼沒有賜給她幸運,使她成為那顆沐浴在英雄男兒愛情聖火中的鐵黑色骷髏。而每當雲水寒和少女骷髏之間無聲的傾訴即將結束之際,柳容都發現雲水寒的身姿會突然顯出格外荒涼的情態,那種荒涼似乎閃爍在慘白的枯骨之上。柳容總是情不自禁地為雲水寒那炫目的荒涼流下蒼白的淚,那淚水是她的一個愛情誓願的象徵:「我就迷戀你荒涼而孤獨的心,但必須以高貴的方式來迷戀……噢,高貴是多麼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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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熾烈的陽光開始像火的長蛇一樣,隨風在連綿的沙丘上蜿蜒遊動。這表明已經進入盛夏。不過時間對柳容不再有意義,她生命的意義只在於以精神的方式迷戀雲水寒——她用心輕柔而深情地撫摸羊皮本中雲水寒靈魂的足跡。當心累了的時候,她憂鬱而又絢麗的目光便像殘破的晚霞,飄落在雲水寒那雕刻著荒涼之美的身體上。

柳容每天都懷著祈盼打開羊皮本,希望看到雲水寒新寫出的哲理和詩篇,就像渴望看到他心頭滴落的血染紅荒涼的時間。在這個意義上,柳容很少有失望的時候。這使柳容覺得,雲水寒的靈魂是無盡的豐饒,即便她的迷戀成為永恒,也不能窮盡那遼遠的精神的豐饒。然而,心常常會因過分專注的迷戀而疲倦。那種時刻,精神的豐饒就不能滿足她心靈的全部要求,而只有在對雲水寒的凝視中,她的心靈才能得到安寧,即使那只是對雲水寒背影的凝視。

失去了風的沙漠,就失去了魂;失去了雲水寒的身影,柳容就失去了心。雲水寒長髮飄逸、昂視闊步的身影時常因追尋金色的旋風而消失在大漠深處。對於柳容,那種消失每次都彷彿是永遠的湮滅。而她的心每次都會由於這種湮滅的感覺被恐懼之火殘酷地焚燒。雲水寒的身影消失了,柳容的目光就像一縷沒有起點、也找不到歸宿的乾枯的霧,不知該飄向何方。盛夏的大漠間出現了一些低矮的灌木和稀疏的野草。但柳容從不願,或者說不忍注視它們,因為,這裡植物那沉重的綠色顯得比乾枯的死亡還要艱難,彷彿生命只是為一片鐵一樣沉重的綠意而必須經歷的痛苦,只是在掙扎和磨難中消失為乾裂虛無的過程。於是,柳容的目光沒有選擇地只能遙望無盡的枯黃的沙海。望久了,那被酷烈的陽光點燃的枯黃色,會焚毀她的視野,而她的雙眼變成了一條條扭曲竄動的枯黃火蛇的巢穴。為了逃離這種可怕的感覺,她常常本能地向乾枯的地平線之外遙遠,在那裡她能找到的也只有瀰漫的風塵。

終於有一天,柳容想出了一個擺脫枯黃的寂寞的辦法——當雲水寒追尋著飛旋之風的足跡,到大漠深處與蒙古少女之魂幽會時,她便讓落日欣賞她秀色天成的身體之美。因為,落日便是雲水寒的心。

柳容奔向那個乾涸的湖泊,越過湖底露出的那一座座狂風的雕刻般的巨石,來到對面的斷崖下,迅速脫去衣衫,讓斷崖間湧流出的那一縷清泉在她赤裸的身體上撞碎。這時,她的一縷飄垂的柔髮會稍稍遮住自己的面容,眼睛在黑髮後面驕傲而又放肆地斜睨落日,彷彿要引誘落日,越過千萬里蒼穹的阻隔,奔到她面前,屈膝求愛。

盛夏沙漠的落日,色調像宏麗的史詩一樣令人迷醉。當日球慢慢接近地平線時,猶如一團堅硬的金色聖火,雕刻在峻峭而燦爛的天幕上。落日同金光流溢的地平線相撞的那一瞬,在天地的輕輕震顫中,太陽深處迅速地湧現出華貴的殷紅,大漠浩蕩的風塵也隨即被染紅了,從那風中好像能呼吸猛獸之血的高貴的芳香。當沉降的地球在漫長地平線上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穹頂時,剛才的殷紅便變成狂風都會為之柔情無限的紫色。

清泉晶瑩得像一串掛在蒼白岩石間的藍寶石之淚;垂落的泉水在柳容流光溢彩的身體上濺碎的聲響,飄搖著仙樂的韻律。這種時刻,柳容的面容上總呈現出莊嚴肅穆之美,猶如一位沐浴淨身後就將走上真理祭壇的聖女。而她動盪著彩虹神韻的雙眼則從忘情的遙視間,領略落日屬於英雄的風情——金色的落日閃耀著英雄男兒聖火般燦爛的情欲;殷紅的落日象徵著英雄男兒壯烈而悲愴的情懷;紫色的落日則以英雄男兒深沉的柔情迷醉了她妖嬈的心。

這一天,柳容又來到清泉下沐浴。巨大的落日之巔,升起了一座峻峭的金色雲峰,形態酷似黃金鑄成的王者的戰盔。而嫣紅霞光縈繞的戰盔下,金日就是高貴的大漠之王。

彷彿無數長箭乘狂風疾射而來,在那王者的金盔上敲擊出道道雷電的閃光。突然,一道格外炫目的雷電從雲峰的最高處飛掠而下,像晶藍的淚痕從金日中間劃過。那一瞬間,被璀璨的雷電之淚撕裂的落日,美得像悲愴而神聖的生命之歌。似乎是無法直視驟然輝煌破裂的落日那種極致之美,柳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試圖用手遮住淚水如銀的雙眼。就在這一刻,柳容震驚地發現,自己原本俊秀如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有些粗糙了,而素來春雪一樣瑩白的手臂上,也隱隱泛起鏽跡似的青銅色。

「難道我的美色就要同大漠的落日一起凋殘!落日凋殘了,可以埋葬在深黑的夜色中,而什麼地方才是我美色的歸宿?」柳容失魂落魄地想。她突然意識到,大漠是屬於男人的。狂暴的風塵會雕刻出最剛毅、冷峻的男子的面容,酷烈的陽光會給那面容鍍上英俊的鐵黑色或者青銅色,而大漠遼遠無際的荒涼又使男兒明亮的眼睛裡閃耀起銳利、不朽的詩意——大漠是偉大的藝術家,它能創造出堅硬的男兒之美。但是,大漠中,女人的美色會變得很短暫,少女的華彩會比時間更快地被漫漫風沙吹散,消失為蒼白的千古沉寂。

從十三歲時的第一縷血像嬌豔的晨光,染紅她如雪雙腿的那一刻起,柳容就對自己超群的美色產生了燦爛的直覺,並以宗教情感般的虔誠,將自己的美貌視為上蒼賜予的聖物。隨著年齡的增長,柳容的自戀變得越來越熾烈,同時也日益滲出深沉的悲涼感。在一個人們已經習慣於骯髒和卑鄙,純潔與高貴不復存在的時代,面對在物欲中腐爛並猥瑣不堪的男人的概念,除了苦苦熱戀自己的容顏之外,柳容再也找不到可以使自己的戀情,同美麗的生命形成鐵血同盟的對象。

決意走向大漠,追尋雲水寒之後,柳容曾以為她終於替自己妖嬈的身體和俊美的容顏,在一個高貴男兒峻峭的胸懷間找到了歸宿。但是,現在看來,她只能以心來作精神的迷戀,而她視為聖物的自己生命形象之美,卻依然像從前一樣孤寂。

「難道我只能將美色獻給大漠的萬里風沙嗎?——落日呵,你為什麼不願將我擁入你烈火的胸懷,讓我美麗的容顏淨化為一縷屬於太陽的戀情?!」柳容悲涼地望著天際逐漸凋殘的晚霞,激動地想。

夜裡,雲水寒沒有回到洞穴。入夏以來,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幾次了。柳容知道,那是由於雲水寒為追尋蒙古少女的魂魄而過深地進入大漠,無法在天黑前返回。每逢這種情況,雲水寒第二天回來時,都疲憊得如同一塊毫無生氣的鉛灰色岩石。

沒有雲水寒那猛獸般的雄性身體的氣息,洞穴似乎就失去了夢想。這一夜,柳容始終難以入眠。風聲凋殘的清晨像死一樣冰冷而沉寂,天地間泛起一線灰白的晨光,令人想起乾枯的死屍皮膚的色調。柳容望著那一線晨光,眼睛裡空虛得宛似凍結的霧。她的心突然在一陣澈骨的寒意中戰慄起來,想道:「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像這灰白的晨光一樣乾枯;呵,不——不是有一天,而是很快,大漠荒涼的風就會吹乾我容顏的秀美。我就再也沒有資格迷戀記載在羊皮本中的高貴男兒的靈魂。因為,醜陋的女人不配親吻英雄之魂。……失去對英雄男兒作精神迷戀的資格——這是比在我的白骨上刻寫惡咒更殘酷的事!」

從骨頭的縫隙間飄出的陰冷的恐懼,使柳容的理智變得像朽木一樣麻木。完全被逃離恐懼的本能驅趕著,她抓起旅行背袋,衝出洞穴。在潛意識的引導下,柳容的腳步像一縷受傷的風,踉蹌著奔向半年前她拋棄在大漠邊緣的吉普車。

轉過一座殘破的石壁,落滿沙塵的吉普車出現在眼前。柳容發出一聲像是歡快又像是悲痛的抽泣,急不可待地躍上吉普車,並用力扭動仍然插在馬達開關上的鑰匙。對於柳容,那瞬間的沉寂似乎比由生到死的歷程更漫長。隨後,引擎的震盪聲在她急跳的心間撞擊出簇簇火花——那火花是她受傷的心中迸濺出的燃燒的淚。

柳容深深呼吸了一下,猛然將油門踏板踩到底。被沙塵掩埋了一多半的車輪立刻瘋狂地飛旋起來,彷彿已經埋葬在時間中的某種衝動又復活了。車輪激起的枯黃的塵土如同劇烈爆炸的煙雲,動盪升騰,遮住了吉普車。

吉普車發出的金屬的咆哮聲同覆蓋在大漠間的無邊沉寂極其不和諧。柳容意識到,一種同永恒共存的荒涼之美,被吉普車缺乏生命熾烈感的震盪聲破壞了,但她仍然忍受著尖利的心靈痛苦,緊踩油門的踏板。

突然,吉普車竄躍了一下,衝出枯黃火焰般的沙塵,轉向遠離大漠的方向,狂烈地顛簸著,飛馳而去。柳容沒有一次轉首向大漠回顧眼。不是由於厭倦荒涼,而是怕瞬間的回顧,會喪失逃離的勇氣——為了美色不致迅速凋殘,為了有資格對雲水寒的靈魂作遙遠的精神迷戀,她不得不逃離。

數天之後的午夜時分,吉普車駛上了八達嶺的高速公路。俯瞰間,北京城的燈光猶如迷濛而璀璨的星雲,浮現在柳容的視野。從那星雲處湧來的夜風中,飄拂著大都市的華麗氣息。柳容疲累的心在那華麗的氣息中麻醉了,就像麻醉於燃燒的罌粟花迷人的芳香。

從前盛夏之際,柳容喜歡在潮濕、悶熱的無風的深夜,駕著無蓬車瘋狂地馳過因空曠而顯得更加寬闊的大街,以領略沐浴在疾風中的快感。而今夜柳容對此卻毫無興趣。她選擇最近的路,馳向自己住宅所處的小區。

吉普車在住宅前停下之後,柳容迅速從車上躍下,奔上門前的石階。但是,她在門前又停頓了片刻,然後重新回到吉普車旁,從後座上抓起一把大漠中的沙粒,再次衝上台階。

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響依然那樣熟悉。柳容推開房門,在門邊靜立了一會兒,深深呼吸著從房間裡飄出的她自己身體的氣息。她覺得,房間的黑暗彷彿是埋葬著她身體氣息的墓穴。突如其來的哀愁使她不禁大聲抽泣了一下,她是為自己那豔麗如霞、溫情似水的氣息只能被埋葬在寂寞的黑暗深處而悲戚。

柳容飛快地抹去剛剛湧出的淚水,走進住宅,將各個房間裡所有的燈都打開。燈光透過特製的燈罩變成華貴的金紅色,給人一種房間似乎都是黃金築成的感覺。

柳容讓抓在手中的那一把來自遙遠大漠的沙粒,慢慢流進半透明的白玉酒杯,然後,她將白玉杯放在床頭的擱板架上。入睡時,那是離她的夢最近的地方。

半個小時後,柳容已經躺在寬大的浴缸裡了。由於溶解著日本出產的香浴鹽,浴缸中的水波動起迷人的淺綠色;水面上飄浮的櫻桃花的花瓣,是去年春天柳容採來為沐浴之用的,此刻,曬乾的花瓣由於受到水的滋潤重新變得明豔動人,猶如一片片久已乾枯的血跡還魂了。

柳容真切地感覺到,芳香、溫暖的水正滲入她的皮膚,而皮膚間那淡淡的青銅色——大漠陽光的遺跡,像青銅色的冰漸漸在水中消融。隨著青銅色一起消失的,還有大漠上不停的風雕刻在她神情間、身體上的銳利的風格和堅硬的荒涼意韻。她的身體又重新體驗到以往的妖冶、柔軟感——就像一塊淡紅的軟玉,似乎每一個水紋輕微波動,都會在她敏感的身體上留下流暢的妖嬈;每一縷華美的光線,都能在她嬌豔的身體上留下可以令枯骨都為之迷戀的神韻。

柳容恢復了美色的自信。她努力說服自己:美就是唯一的理想,並讓自己在對這個理想心醉神馳的欣賞中,暫時忘卻一個問題,一個人類命運的太陽熄滅了才會湮滅為虛無的問題——失去英雄熾烈的注視,不能以萬里柔情為英雄高貴的艱難附麗,女性的美色即便能使大山起舞,長風高歌,又怎麼能成為意義?!

意義的榮耀總與艱難同在,而意義之外則是沒有精神夢想的舒適。柳容度過了一個無夢的長睡,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她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軟了。這種感覺很迷人,儘管有些庸俗。

她繼續躺在床上,慵懶地翻閱私人電話號碼本,然後隨便選擇了幾個以往的女性朋友,通過電話約她們今晚在使館區附近的一家著名咖啡館會面。這幾個朋友無一例外,首先都用誇張的語氣對她許久未同她們聯繫表示親暱的憤怒,接著便以做作的熱情接受了她的邀請。不過,柳容完全清楚,這些朋友其實並不關心她的命運,接受她的邀請,也只是由於她們總要為自己複雜而空洞的生活找一些填充物。

柳容很早就來到約定的咖啡館。盛夏的北京悶熱而潮濕,就像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桑拿浴室。但是,空調卻使咖啡館裡飄盪起初秋清新的涼意。幽暗、靜謐的光線又營造出薄暮時分傷感的詩意。

柳容在角落中的一個桌子旁坐下,為自己要了一杯甜酒。半年來,她時常一邊凝視雲水寒的背影或者沙塵瀰漫的天際,一邊喝下烈性白酒。那種時刻,由於烈酒的刺激,她的舌頭僵硬得就像被燒裂的石頭,只能領略到炫目的疼痛和火焰的味道。現在,她的眼睛已經失去需要注視的對象,她只想體驗柔軟的甜意。

柳容之所以選中這家咖啡館,只是由於音樂的緣故。大部分咖啡館都喜歡播放流行歌曲。柳容對那些以娘娘腔的柔情來炫耀魅力的男歌星,有一種天生的厭惡,就像是對為了生存而自閹的太監的厭惡。偶爾有幾個男歌星試圖表現出男子的氣韻,然而,他們也只像沒有長大的小公雞,在催情藥的刺激下,瘋狂而徒然地模仿雄鷹的長嘯。雖然演唱通俗歌曲是柳容為自己選定的謀生方式,但是,在精神上她並不屑於同大部分唱流行歌曲的女歌星為伍。她明確意識到自己同她們的界限:她用歌聲講述心靈對英雄的苦戀;她們則歌唱庸俗猥瑣的愛情——在柳容看來,庸俗的男人,就是猥瑣的。而柳容選定的這家咖啡館則只允許節律徐緩、情調憂鬱,甚至悲涼的樂曲,在初秋的暮色間飄曳。這使人產生置身於遠離塵世的蒼茫自然中的感覺。對於柳容,自然常常比人離真實的人性更近。

在約定的時間前後,柳容邀請的女友都到齊了。不過,或許由於甜酒導致的微醉,或許是因為她心底裡並不重視這次約會,柳容甚至不想精確地弄清楚自己究竟邀請了幾個人——五個,還是六個?

應邀前來的朋友都還沒有結婚,但卻已經喪失了初戀少女的清純與燦爛。不過,處於這種狀況下的年輕女性似乎最懂得如何顯示出作為情欲動物的魅力。她們衣飾風流,神情妖媚,眼波醉人。咖啡館中幽暗的光線也不能抹去她們身體飄溢出的芳香的性感。

幾位朋友都以讚歎柳容的絕世之美,作為她們談話最初的內容。然而柳容卻並沒有因此而愉悅。任何讚美之詞只要是當面說出的,似乎都缺乏真實感。同時,柳容還從朋友熱情的語調間觸摸到了一種淡漠——都市的男女早已習慣於把熱情當作面霜或者唇膏一類的神情的修飾品。

每個人點的飲料都不相同,有白蘭地、有啤酒、有雞尾酒,甚至有清酒。不過這種多樣性並非基於幾位年輕女子對飲料品味的喜好,而是源於她們證明自己個性的衝動。只不過這種證明顯得扭捏作態,而且有一股酸白菜味兒。

除了進入自為意境的極少數超凡入聖的思想家,或者人類精神的立法者之外,絕大多數處於自在狀態的人,都將淺薄地顯示自己作為一種基本的生命需求。只不過有的人是以極其粗俗蠢笨的方式自我炫耀,有的則能使對自己的顯示成為優雅的隱喻。而大都市的年輕美貌的白領女人大都屬於後者。柳容幾位朋友的談話雄辯地論證了這一點。

其中一位朋友用抱怨的語調訴說奢侈的苦惱:她無法確定應當用「寶馬」還是「奔馳」,來替換原來的「別克」。她顯然是以這個話題曲折地表明自己的富有。另一個朋友不斷以具有細節性的描繪,講訴某個自命風流的年邁的國家領導人同年輕歌星之間的風流豔遇,從而暗示她同「權貴階層」的密切的關係。一位最年輕的女友眼暈塗成屍青色,而嘴唇塗成火焰紅。她用傷感的語氣裸露出情感的傷痕——處於現代都市緊張繁忙的生活節律中,還有傷感的情趣,這已經成為自命風流的男女炫耀自己生命詩意的一種時尚。

咖啡館那初秋暮色般的意境間飄盪起古老的蒙古樂曲。柳容彷彿看到,青銅色的浩蕩的風正緩緩地湧過沒有人跡的原野,顯得那樣深情、遼遠、高貴而悲愴;在原野的盡頭,則呈現出一片淡紫色的荒涼。

突然之間,柳容心中湧起放聲痛哭的欲望。因為,她覺得身旁幾位女人俗不可耐的談話,侮辱了蒙古樂曲,侮辱了那片屬於遙遠天際的淡紫色的荒涼。然而,令她欲哭無淚的是,幾位女友談話的音韻都極其迷人:有的像花翅的飛蝶一樣輕柔;有的像清泉沐浴的玉石般明澈;有的像隨風翻飛的乾枯的紅葉,給人以凋落的美感;有的則以迷人的胸音顯示出深沉的豔美。

柳容默默地歎息了一聲。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令人不能痛哭的庸俗;人們都在現代都市華麗而優雅的庸俗中舒適地慢慢腐爛。唯一可以給她安慰的是,這裡沒有冷峻的風沙吹散她生命的秀色,至少她的容顏之美不會很快消失。由此她可以堅守住最後的自信:她還有資格思戀英雄男兒,即便只是精神之戀。因為,她有一個明確的信念——醜陋的容顏不配附麗英雄;失去了美,對高貴男兒的戀情就會蒙受侮辱。

柳容開始嘗試著加入朋友們的談話。但她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努力。她覺得,習慣了同雲水寒記錄在羊皮本中的哲理和詩意作心靈的對話之後,再議論塵世間俗不可耐的話題,會弄髒還承載著她生命之美的時間。

「不要強迫自己,沒心情談話,就沉默吧——我能理解。」一位從小學到大學都和她是同學的女友,同情地低聲說,並拉住柳容的一隻手輕柔撫慰著。柳容下意識地縮回了自己被握住的手。來自女性的天鵝絨一樣柔軟的撫慰使她很不自在,因為,她似乎只願接受鐵鑄的手緊握,只渴望猛獸利爪的愛撫。

「一個月前,我妹妹就告訴我——妳的母親恰巧住在她負責看護的病房……妳母親已經處於肝癌晚期。堅持不了多久了……噢,遇到這種事是沒有辦法的,只能順其自然。」那位朋友繼續充滿同情地安慰道。柳容則驟然像鐵塊般急速墜入一種可怕的感覺:彷彿一群巨鼠正用慘白的獠牙吞噬她的心,而且片刻之後,她的心曾經跳盪的地方就變成一個流出灰白血液的黑洞。

柳容第一次發現自己意志中竟然會有如此堅韌的素質。儘管面容已經像死屍一樣蒼白,但她仍然能在那種可怕的感覺中,保持理智的清醒和冷靜。柳容不願女友知道她剛剛才得到母親病危的信息,那樣會激起女友一連串庸俗的好奇;她更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大漠中生活了近半年多時間,因為,她對於荒涼的戀情,超越了塵世中的人們理解能力的範疇。

柳容想要找到一個使自己能夠得體地離開的理由。可是,她的意識間卻只有母親的目光和身影無聲地飄動。

從很小的時候,柳容就獲得了這樣的印象:父親壯碩的軀體具有極其觸目的物質性現實感。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參觀現代化屠宰場,她看到在鐵鉤上顫動的肥豬被洗剝乾淨的屍體時,竟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屬於父親的現實感,從此她便不再吃豬肉。因為肥豬無毛屍體的顫動間顯示出的得意洋洋的神態,彷彿傲慢地炫耀物性對時空的充塞,而她厭惡這個意義上的得意與傲慢;母親則像飄拂在父親身旁的一縷淡淡的朦朧的霧,顯得憂鬱、平靜——憂鬱很美,令人想起無聲飄落的花瓣,而平靜則近乎冷漠,柳容常常覺得母親飄拂在現實之外,屬於靈魂的世界。

等到柳容成長到有能力探究人性之後,她便意識到,父母的婚姻是歷史命運變動的一個悲劇性的陰影。皇族血統曾使母親有可能成為縈繞在輝煌王座上的一片金色雲霞,然而清王朝的覆滅卻斬斷了這種可能性。金色的雲霞黯然失色,像枯黃的秋葉飄落在艱難的命運間。不過,皇族的血並沒有因為艱難而完全冷卻,母親在貧賤之中仍然用心靈追悼過去那憂鬱的高貴。父親城市貧民的基因背景給了他在窮困中渴望上流生活的本能,以及實現這種本能願望的狡詐和無恥。在鼓勵狡詐和無恥的時代,父親自然就會贏得現實的垂愛。母親嫁給父親,只不過是為找到一個現實的依託,讓自己本就屬於過去的靈魂能夠平靜地消逝——她柔弱的生命難以承受動盪的命運和慘烈的痛苦;父親對自己婚姻的滿意,則是基於一種小市民的低賤自豪感:「出身卑微的我,現在是前皇室貴戚的丈夫。」更何況母親曾經容顏秀美,如歌如詩。

也許正是基於對父親醜陋靈魂的深刻認知,柳容對自己體態和容顏之美的重視,才達到了類似於宗教信念的極致。這種重視其實是來自於為父親贖罪的潛意識。在柳容自然形成的道德譜系中,生命的醜陋乃是對蒼天的犯罪,是罪惡之王。

柳容對母親則充滿深深的柔情。柔情裡有對自己生命之源的依戀,也有對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哀愁心靈的憐憫——憐憫像盛放的櫻桃花一樣豔紅。

柳容從小就時常沉迷於向母親的眼睛作長久的注視。那種時刻,母親默默地望著她,眼睛猶如晨星,從迷濛而憂鬱的、霧一般的神情間浮現出來,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璀璨;柳容能感覺到,久已凋殘的高貴王族的華麗神韻,又在母親眼睛的光輝中復活了,而母親由於這種復活變得格外年輕,就像頭戴王冠、站立金色日球之巔的美少女。

長大之後,柳容也經常深情地摟抱母親骨骼清俊的、消瘦的雙肩,沉默地凝注她的眼睛。與小時不同之處只在於,以前是為了依戀而凝視,現在則是由於憐愛——她只有通過這種凝視,才能讓朦朧而憂鬱的母親變得華美,變得生機盎然。今天聽到母親垂死的消息後,在時而如漫天野火一樣熾烈,時而似千載寒冰般酷冷的悲痛中,柳容只能緊緊抓住一個清晰的願望:與母親的眼睛作最後一次長久對視。因為,那會使母親青春年少的生命聖火復活,而她願母親的消逝,同時也是對少女之美的回歸——讓生命的凋殘成為美。她覺得,這是自己能為母親做的唯一一件有精神價值的事。

午夜過後,柳容邀來的朋友們優雅地議論各種瑣事的勃勃興致,才漸漸弱化為慵懶的睡意。經過一番由過分複雜的寒暄裝飾的告別之後,朋友們都消失在夏夜濃郁的黑暗中。柳容的冷靜立刻破碎為縱情的痛哭,而她的身影像一陣失魂落魄的風,在空無人跡的大街上奔行疾走。

當人不願在人的面前表現出真實的喜怒哀樂,而只能向黑暗的夜空痛哭或歡笑時,人世就已經墮落為心靈的地獄。雖然庸人可能在這心靈的地獄中享受到天堂般的物欲的快感,但那是屬於豬的天堂和快感,而且是最俗不可耐的豬。

凌晨時分,柳容趕到了醫院。一個在病房走廊入口處值班的護士攔住了柳容。這個護士大約處於更年期,由於熬夜而泛起青灰色的臉上,覆蓋著酷似獄吏的冷漠神情,她聲音沙啞地告訴柳容,只有到早晨八時上班後,探視者才可以進入病房。

柳容沒有多說一句話,就轉身離開那個護士,來到醫院的庭院,在花枝掩映的小徑上漫步,儘管此刻的漫步對她是情感酷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柳容相信那個護士已經失去被人性感動的能力,她的心變成一塊在對生命的惡意間黴爛的石頭——許多中國人的心都是這樣;同時,柳容也希望清晨時再與母親相見,她想讓朝陽之光照亮在母親眼睛裡復活的美少女的神韻。

想像中的美好願望與冷峻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常常令人黯然神傷。柳容走進一間狹小的單身病房時,幾乎無法相信躺在床上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原來猶如霧一樣的朦朧感,彷彿屬於靈魂意境的飄逸感完全消失了,在雪白的枕頭上呈現出的,是一個類似於灰白骷髏的、極具現實感的頭顱——現實得好像有誰用刻刀將骷髏浮雕在柳容的眼睛上。薄薄的被單下,可以發現母親修長的身體已經乾縮得像未成年的兒童的屍骸。

似乎是畏懼於母親此刻的現實感,柳容步履輕得如同一個幽靈來到病榻旁。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的陽光正好落在母親深陷的眼眶間。柳容痛苦地發現,母親的眼睛裡只凍結著令燦爛的朝陽之光都戰慄的鉛灰色的冷漠。她急切地俯向母親乾枯的面容,使自己的目光與母親處於對視的狀態。並熾烈地期待著,自己的注視能使母親眼睛深處再像過去那樣閃耀起晨星的華彩,湧現出青春生命的絢麗。然而,她期待到的依然是覆蓋在枯骨般的永恒之上的冷漠。柳容意識到,母親瀕死的冷漠,是對整個人類生命概念的終極性的輕蔑與厭倦,是比絕望更深刻的絕望。

母親的冷漠抹去了柳容意識間所有的激情、希望和理性邏輯,剩下的唯有黯淡的虛無。她失魂落魄地滑落在病榻旁的椅子上,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母親乾屍一樣消瘦的手——不是想要安慰母親,而是為了在茫茫的虛無間抓住一絲生命的感觸。然而,從母親的手上傳來的只是屬於枯骨的鉛灰色的寒意。

柳容以前認為,死就是消失,就是向現實之外的飄散,就是虛無化。母親趨近死亡的過程卻正好同她以前的認識相反。死,乃是從母親那霧一樣朦朧的生命之夢中浮現出的一片呈現在蒼白現實中的鐵鏽。柳容能感覺到母親的生命正在走向堅實如鐵鏽的死亡,但是,那步履十分緩慢。不過,緩慢不是由於對生命的依戀,而彷彿是為了延長凝結著對生命概念的輕蔑與厭倦的冷漠。

傍晚,晚霞映入母親眼睛。柳容卻明白,母親在那一刻死去了。因為,她眼睛裡的冷漠已經被深紅的晚霞埋葬,靈魂的殘骸就是一片鐵鏽般陰影。

「她夢一樣縹緲的憂鬱之美,在醜陋而堅實的物性中消失了;她曾似芳香的清風般搖曳生姿的身體也消失為一片鐵鏽……。」柳容茫然無助地默默地自語道。她發現,哀傷到極致之處,蒼白的心中沒有淚,只有紛亂的思緒:「時間本無意義,是人賦予時間以意義。當高貴的男兒為時間注入英雄之魂時,時間就會成為真理和光榮歷史命運的載體;當純潔的少女以國色天香美化了屬於她的時間時,時間就是燦爛人性的詩篇。但是,時間將最終否定一切意義,一切美——以虛無的冷酷名義否定……母親的遺體還在,可她的美已經消散……美在本質上是一種意境。形象之美雖然是意境的象徵,但卻不可依賴。因為,形象美以物性為存在的條件,而物性在輪迴中不滅,卻又趨向腐朽——我的容顏之美也將如此呵……既然美本質上是意境,就只有在物性之上的精神的範疇內才能不朽。把容顏之美託付給時間,就像在虛無間播種一樣愚蠢。時間本就是虛無的流逝形態。呵,不能再等待,不能再猶豫。要讓我的美色盡快贏得雲水寒的垂愛。只有如此,我才會在高貴男兒的心靈中燃燒為永不凋殘的聖火——只要戀情長存,只要他的心靈未滅,屬於我的美就不會凋殘。即使終有一日他的心靈歸於落日,我如花的容顏也會在他的詩篇和哲理中繼續生命的神韻。茫茫的時空之間不朽的只有詩意和思想——火焰都腐爛了,詩意和思想也將不朽……。」

此後幾天同父親的會面,以及將母親的屍體送往殯儀館和火葬場的過程,在柳容的印象中雖然很清晰,但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透明的冰層。當透過火葬爐的視窗看到母親屍體上騰起猩紅的火焰時,她覺得自己同人世的最後一絲情感的聯繫化作了灰燼,而近在身旁的父親也變成了陌生人。

處置完母親的後事,墨藍的夜色已經漫過天空。柳容懷著類似於追尋久別的情人似的又苦又甜的心情,趕回自己的住所,並直接走進臥室,捧起那支放在床頭的白玉杯。保留在杯底的那些大漠的沙粒枯黃而黯淡,彷彿是凋殘的、破碎的陽光。柳容因為沙粒的色澤難以自持地發出一聲抽泣。她突然想道,沙粒應當和大漠中的男人同樣具有痛飲烈酒的情趣——她在沙漠間偶爾遇到的牧駝人,眼睛裡都像蒙著一層黯淡的青銅色鏽跡,面容上雕刻著令人想起岩石的冷峻,但是,狂飲烈酒之後,牧駝漢子的眼睛就像燒到白熾程度的銅盾一樣明亮,而岩石也會隨長風起舞。

柳容迅速取出一瓶叫作「茅台」的中國烈酒之王,將色如綠寶石溶液的酒倒入白玉杯中。沐浴在烈酒中的沙粒閃爍起淡金色的光輝,就像復活的燦爛的狂喜與悲痛。柳容春雪般潔白的面頰浮現出一縷淺紅的笑意。她劃著一根香木作桿的華貴的火柴,湊近白玉杯。杯中的烈酒上立刻升起一團淡紫色火焰。柳容逼近地、迷醉地凝注那輪廓如動盪落日的火焰,突然低聲地深情呼喚道:「噢,燃燒的紫色荒涼呵,你是我心靈的聖火……就讓我的生命成為獻給紫色荒涼的瞬間之美吧。」

柳容神態肅穆地慢慢舉起酒杯,柔情如霞的目光縈繞在淡紫色的火焰之巔。然後,她彷彿要接受蒼天的親吻一樣,仰起美麗的頭顱,將燃燒的烈酒傾入雙唇間,而那殷紅的嘴唇猶如被灼傷的罌粟花,微微戰慄。

柳容記不清自己喝下多少杯燃燒的酒,只是入睡時感到心熾烈地疼,但她不知道燒傷自己心的,是燃燒的烈酒之魂,還是屬於大漠紫色的荒涼。

那天夜裡,柳容一直注視著雲水寒的側影。他站立在枯紅的斷崖之上,向落日遙望,而他的眼睛上也有一片紫色的荒涼。

凌晨時分,雲水寒的身影從夢境中消失了。在使血都凝結的死寂間,柳容驚懼地看到,一群巨鼠用閃著枯骨似的白光的牙齒,貪婪而兇殘地啃噬天際的落日。落日被食盡之後,枯黃的地平線上,只剩下一個巨大的黑洞,猶如骷髏空虛的眼眶,冷漠地凝視著這個荒涼的世界。

(未完待續)

(《回歸荒涼》 袁紅冰著 / 二零零五年二月第一次出版 /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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