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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文學卷  

第一篇 懷戀中的生命——對意境性存在的最初領悟

哲人説,心靈是命運的起點。生活經歷卻告訴金石韻,他的命運起步於少年時初戀情人之死。

從心智初開的童年起,金石韻就有一種宿命般的來自天啟的靈感:他是偶然性的命運之風從無極之處,從永恆和無限之外,吹送到內蒙古高原上的一縷蒼涼,一片殷紅的悲愁。

少年時,初戀情人在天雷的金焰中化為燦爛虛無的瞬間,金石韻的命運就停止了。此後的半個世紀,屬於他的時間依然活著,他的情感則凋殘為一片乾枯的紅葉,飄落在初戀情人燦爛的死亡之上。情感枯死了,生命便荒涼如深秋的內蒙古高原。

於是,一把馬頭琴就成為金石韻的一生;古老的蒙古草原悼亡的詠歎則是馬頭琴聲的主題。年復一年,歲月滄桑,悼亡曲一直在表述金石韻命運的旋律。

衰草枯黃、秋葉如金的時刻,悼亡曲隨荒野之風湧向天際之外;浩蕩的春風吹綠草原的季節,悼亡曲在細雨的銀絲間閃爍,彷彿陪伴蒼穹悲泣;雷電點燃鐵黑色濃雲之時,悼亡曲會踏著暴風雨的節律狂舞;冬日大雪覆蓋荒野,悼亡曲的韻律隨凍裂的藍天而顫抖。

無論哪個季節,落日把地平線上的黑石燒成深紅之際,悼亡曲深沉的情韻定然如紫霞漫過大地;星月湮滅、蒼穹如鐵幕的暗夜中,悼亡曲總像落滿風塵的萬年悲愁,飄過漫漫長夜。

半個世紀以來,除了與馬頭琴相伴度日之外,金石韻常做的另一件事,便是端坐於一面銅鏡前,久久凝視自己的容顔。

少年時,金石韻便癡迷於攔鏡自照——如花的美少年本就會驚歎並沉醉於自己容顔的魅力,就如同沉醉於來自天啟的詩情,或者遙遠地平線上的花海。

但是,初戀情人死於天雷之火焚身之後,金石韻讓自己的容顔呈現在鏡中,便不再是為從自我欣賞中尋求天啟之美和詩的靈感,而是為了安慰情人鬼魂的思念—當他凝視鏡中自己的雙眼時,那並不是他在凝視,而是他的情人在與他作超越生死的對視,因為,情人的鬼魂就棲息在他的心靈間,就雕刻在他的情感的墓碑上。

少年時,金石韻常常甫一舉鏡便已沉醉;他覺得鏡中那國色天香的少年之美並不屬於自己,而是一種神蹟。初戀情人湮滅之後,金石韻卻不得不先舉杯痛飲,讓烈酒把自己的白骨燒成深紅,然後才會面鏡端坐。因為,只有狂醉之中,他才能與情人的鬼魂對視,並忘卻心的疼痛;因為,心神迷茫之際,他會忘記生與死的界限,現實與過去的分際。

為了與情人的鬼魂透過無言的對視傾訴思念,金石韻特意定製了一座銅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金石韻開始厭倦現實的明亮感—屬於現實的明亮淺薄而缺乏情感的真實;他甚至覺得玻璃鏡中映出的自己形象,由於過分現實感的明亮顯得陌生而虛假。相反,磨光的銅鏡中的意境則給人以超現實的深邃的真實感;那似乎是屬於鬼魂和死亡的真實,或者説那種真實屬於一種神秘的哲學。

對死亡的沉思與理解,是開啟哲學意境之門的鑰匙。青銅鏡映出的金石韻同他心靈之鏡中的初戀情人,正是在生與死重疊而成的哲學意境中,讓愛情成為生命的詩意。金石韻的思念隨歲月流逝而紛紛飄落,像漫天的紅葉和黃葉,像銀色的淚影和嫣紅的血跡,又像凋殘的花雨,鋪滿他荒涼、寂寞的生命之路。思念如詩如歌,然而,那詩意豐盈的思念卻總是被一縷哲學的困惑所縈繞。

「真實的,是銅鏡中的我,還是我心靈中的她?」在思念到心疼的時刻,這個問題常常浮現出來,如詩的心的疼痛,需要哲思來撫慰。

金石韻知道,銅鏡中的影像是以他的現實存在為根據,因而是一種具有實體性的真實。然而,初戀的情人早已經形銷骨滅,化為虛無,可是,她的容顔卻依然呈現在他的心靈間,而且,他甚至難以確定自己心靈的狀態—有時,心靈如鐵板般堅實,情人的容顔和無盡的思念則是情感之刀刻在心靈上的鐵雕;有時,心靈又虛幻得像狂醉之後的空洞的夢。

不過,即使在心靈虛幻的感觸中,金石韻也堅信初戀情人的容顔和他思念的真實;情人不滅的形象,是迸濺在他生命之巔的一片如花的血跡,不朽的思念則是刻在他白骨上誓言——誰敢否定那紅血與白骨的真實。

同時,金石韻更意識到,棲息在他心靈中的情人和他的思念的真實,同現實中的實體真實,分別屬於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世界。

實體的真實可以被緊緊地摟在懷中,就像摟住一塊頑石;也可以用肉體的感官去體驗,體驗的過程中,那種真實感似乎比「我」的意識更接近存在——那是物性世界中的存在。

然而,他對情人的思念卻不能用戰慄的手指撫摸,不能用青銅色的額頭去碰觸,只能用心靈去親吻。而心靈的親吻既像刀鋒上顫動的血珠一樣敏感,又像天邊的紫霞一樣飄渺——只能由心靈親吻的,乃是物性的邏輯之外的存在,是超越實體的靈性的真實。

金石韻生命廢墟中堆積的時間黃葉越厚,初戀情人的音容笑貌便越顯得迷茫,猶如荒野間那緩緩遠去的風塵。從情人入滅那一刻就開始的訣別,要延續一生,直到金石韻的時間之泉也乾涸時,訣別的過程才會最終完成。

然而,無論只剩下思戀的一生多麼漫長,即使漫長得讓時間都長出滿頭白髮,也終有結束的一天;而用一生才能完成的依依不捨的訣別,也注定湮滅於荒涼的虛無。

即便如此,金石韻也從沒有懷疑過他和情人戀情的存在的真實性——對於他的情感,他的心靈,那終生苦戀比茫茫的宇宙更真實,更接近存在的絕對性。

今年是初戀情人死去的半個世紀的最後一年,情人形象的迷茫感幾乎遮蔽了金石韻心靈的視野。比親吻金焰更熾烈的親吻情人紅唇的感覺;淺綠的霧縈繞間,情人小白樺的銀杆般璀燦的肉體;那比能醉倒荒野之風的花香更清新的少女身體的氣息—所有這些情人留給他的肉體感覺的遺囑,所有這些曾經刻在他眼球上的優美,竟然都消失在一片淚影閃爍的黑暗深處。

情人殘留在他心中的最後形象,只是一縷微笑:微笑神色妖嬈,而又顯出幾許哀傷的情韻,掛在稍稍翹起的唇角邊,像一縷豔紫的流雲,又像一枝不敗的紅杏花。

不過,情人的形象越朦朧,金石韻的思念卻越真切。他時時都能感到,思念如烈焰焚燒他因乾枯而堅硬的情感;思念像滲入金色羽毛草叢的深紅晚霞,滲入他荒涼的心靈。

從這種悖論中,金石韻領悟到一個哲理:情人的形象屬於記憶的範疇,記憶是生理的物性邏輯的痕跡,而物性痕跡會被時間磨損,最終消失;他的思念不是記憶,而是心靈的傷痕,心靈屬於形而上的存在,心靈的苦痛終將湮滅於虛無,但是,湮滅之前,可以抹去一切物性邏輯過程的時間,卻沒有能力使心靈的傷痕消失。

「陷於思念而不能自拔的人,既是生活的失敗者,也是意志脆弱者,因為,他們的生命停留在過去的陰影中,他們缺少訣別過去的意志和勇氣。而過去的,意味著死亡;屬於過去,就是屬於死亡。」

——這是庸人學者在社會心理學的課堂上用來訓誡學生的「箴言」。

然而,金石韻卻為命運使自己的生命停留在過去而慶幸。他相信,讓生命留在屬於過去的少年時代,比走進未來,更需要堅硬的意志;終生與隨馬頭琴聲起伏的思戀和哲思相伴,才意味著強者——他征服了已經征服整個人類的物性貪慾。

金石韻偶爾也會把目光從思念和哲學中投向物慾沸騰的塵世;那一刻他厭倦的目光呈現為一種俯視,那是高貴的精神王者的視角。

在相信愛情並忠實於心靈的時代或者族群中,鷹一般的漢子能熔金爍石的注視——哪怕只是偶然的相遇,即便只是瞬間注視,也會立刻點燃美人的心。

那第一次邂逅的熾烈眼神,那鷹一般的漢子心醉神迷的目光,就是美人終生守望的聖物—對於風韻天成的美人,守望鷹的傾慕的眼神,意味著終生不渝的心靈事業。無論此後還會有多少豔遇,美人都會將那第一隻鷹的凝注,供奉在她情感隱秘的極致之處,她將忠誠於自己心靈的事業,並默默地沉醉於不與任何人分享的幸福。

金石韻不知道,美人究竟為什麼,把第一次遇到的鐵石般堅硬的男子漢,更準確地説是把鐵漢哪怕片刻的凝注,視為終生懷戀的聖物—是因為心已在熾烈的眼神中化為金色的灰燼;還是因為最初的感動就意味著不朽的懷念。

不過,金石韻卻完全瞭解自己。是初戀彷彿得自天啟的美的意境,掠走了他的心;終生的思念則是他以心靈的名義對那天啟之美的獻祭—思念就是他心靈中的一盞金焰的聖燈。

金石韻曾想把那天啟之美的獻祭,那金焰的聖燈供奉在蒼穹之巔。因為,蒼穹之巔是塵世所能仰望的最高處,那裡也應該是形而上的意境的起點,而他的思念瑩白如初雪,只有塵世之外的聖境,才配作那思念的埋骨之所。

可是,當他舉首仰望蒼穹之巔,尋找形而上的意境時,他的心靈深處和他的目光飄落之處,同時湧起茫茫雲海般的悲涼。屬於他心靈的蒼茫和屬於蒼穹之巔的悲涼重疊在一起,他由此豁然領悟到,心靈之巔就是蒼穹之巔;心靈,就是形而上意境在生命中的呈現。

懷抱馬頭琴端坐於巨大的青銅鏡前,在因沉醉於烈酒而迷茫的琴韻中,讓刻在他心靈上的情人的鬼魂,向他的眼睛,作無言的傾訴—這是金石韻半個世紀以來不變的生活習慣。

改變的,則是他鏡中的容顔。少年如花的美韻,還有銀杆的白楊樹般清新的秀色逐漸凋殘;明澈的眼睛裡那屬於萬里藍天的詩意與夢幻隨歲月而枯萎—他的面容終於變成一塊風蝕的岩石;他的眼睛失去了詩與夢之後,猶如布滿鏽跡的鐵雕。

凝注自己容顔變化的過程,如同注視一個悲涼的宿命。金石韻感覺到無形的時間那比滴血的屠刀更真實的存在。他無法扼住時間的咽喉,無法聽到時間的腳步,然而,時間在不停侵蝕他的生命,抹去他容顔之美的神韻—時間是一個冷酷的宿命,是一柄對生命凌遲處死的刀,可是,它卻沒有實體,像一個惡魔的幽靈;時間論證了超實體的存在是實體存在的主宰者。

青銅鏡中金石韻容顔緩緩變改,像苦役犯不停的腳步;他心靈之鏡中映出的初戀情人唇角的那縷微笑,卻像一枝不敗的紅杏花,超越漫長的歲月,招搖在時間之外。不過,當金石韻的容顔越來越像一塊布滿風蝕裂痕的岩石,初戀情人那一縷嬌豔長存的微笑便越來越意味著一種殘酷。儘管金石韻蒼老的容顔自有一種屬於裂石的荒蠻蒼涼之美,但是,畢竟只有骨如白玉、神似清泉的美少年,才配摘下少女那縷紫霞般的微笑,掛在自己心靈之巔。

「讓一縷少女燦爛的微笑,向一塊乾裂的黑石,向一雙鐵雕般冰冷的眼睛,傾訴思念—這是否太殘酷?」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只要金石韻在青銅鏡前剛一坐下,這個思想便會立刻使他感到飛掠而過的疼痛,猶如利刃在他的白骨上劃出猩紅的痛感。

唯一能給金石韻安慰之處在於,他毫無疑義地意識到,他對情人的思念和情人那縷微笑一起,超越時間,永遠青翠—他的思念是掛在時間梢頭一片永不飄零的葉片,那葉片翠綠得令鐵石之心都會猝然一疼,翠綠得讓人想用心頭滴出的血把她染成殷紅。

六十六歲這一年深秋的一天下午,金石韻離開城中的居所,攜馬頭琴和一瓶烈酒,來到郊外,走上陰山山脈前野草枯黃的漫長斜坡。

走出居所之前,他曾站在青銅鏡前,久久端詳自己。他穿上了銀白色的蒙古長袍,緊束在腰間的一條金霞般的綢帶,使他的身形顯出少年的瀟灑神韻。

為此,他驕傲地微微一笑。今天,他一定要身形英挺如少年,因為,他將去原野間,去尋找失落在枯草深處的少年時代的殘跡——半個世紀之前,就是在這一天,他的初戀情人走近了他,近得都能聽到對方心跳的韻律。

「你的心跳好像是從遠古傳來的迴響,… …噢,那是蒙古武士的神駿在地平線上踏出的震盪聲。」少女如是説。

「妳心跳的韻律是在為我的心跳伴舞,… …妳心跳的韻律是豔紫色的。」金石韻如是回答。

——這便是金石韻同初戀情人的最初對話。

今天,金石韻又來到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卻只找到一片荒涼的死寂,還有風的悲歌;當年少年男女關於心跳的對話似乎早已被蒼天和大地遺忘了。

北邊,陰山山脈青銅色的群峰和斷崖,猶如遠古巨靈用雷電在蒼穹上雕出的英雄圖騰。山脈南麓的斜坡上,金石韻找到那塊色如枯骨的巨石。

半個世紀前的今天,金石韻正是身著銀白色的蒙古袍,坐在這塊巨石上,身體搖盪如狂醉的長風,為深紅的落日奏響馬頭琴曲,「蒙古神韻」。當時他選中這塊巨石,是因為巨石間起伏奔騰著血色的紋路;在巨石枯骨般蒼白的基調映襯下,猩紅的紋路格外怵目驚心,而紋路那動盪狂放的情態恰好與「蒙古神韻」的韻律相符。金石韻甚至覺得,巨石中的血紋是某種宿命性存在—在屬於人類的時間起始之前,那個宿命就已經開始召喚蒙古高原狂放悲愴的靈魂。

「蒙古神韻」旋律的主題是奔馬、長刀、狂風和鐵漢。蒙古鐵騎嘶嘯如虎、湧向紫霞如夢的天際;蒙古長刀沐浴在草原美人惜別的淚影間,淚影盈盈,色若花汁;狂風捲起黑雲閃電,在蒼穹之上作雄烈的王者之舞—所有這些屬於奔馬、長刀、狂風和鐵漢的意境,構成了蒙古高原的神韻。

從少年時起,金石韻就癡迷於用馬頭琴演奏「蒙古神韻」。對於他,演奏「蒙古神韻」不只是一件樂事,更是如醉如狂的獻祭;只要蒼茫的馬頭琴聲一起,他就魂飛魄散,血肉消逝,進入超現實的意境:

他的生命淨化成一具色如白玉的英俊骷髏,揮動「蒙古神韻」的旋律和萬里長風,在落日之巔,狂歌醉舞—歌是對蒙古英雄史詩的詠歎;舞是為英雄之美的凋殘而悲愴。

金石韻的父母都任職於內蒙古歌舞團樂隊。父親是小提琴演奏者,母親是大提琴手。然而,金石韻考入藝術學校音樂班之後,卻以少年特有的傾情專注愛上了馬頭琴。這或許是因為馬頭琴蒼茫的情韻在金石韻秀麗的白骨上震顫起心靈的和聲—他天性迷戀於蒼茫。用馬頭琴演奏「蒙古神韻」,蒼茫的琴韻會為輝煌的旋律增添幾許悲愴與荒涼的情致,而那恰是當代蒙古命運的表述:在悲愴而荒涼的回顧中,浮現出遙遠時間廢墟中的古老輝煌。

半個世紀前的今天,金石韻端坐於這塊枯骨般蒼白的巨石上,拉響馬頭琴;那一瞬間,莫名的又苦又甜的期待驀然湧上心頭—那正是黃昏時分。

烏雲凝然不動,低垂在荒野上。天際,黑雲下,巨大的金色落日正在枯黃的野草叢中燃燒。雲層鐵黑色的底部被落日燒成暗紅,從雲層間紛紛揚揚飄下的初雪竟呈現出嫣紅的色澤,宛似漫天飛舞的殘花。金石韻的目光隨青銅色的風,在羽毛草的紫穗上起伏著,飄向金色的落日。沒有任何理由他便相信,心中那豔紫的期待,是金日給他的命運的隱喻。

久久的凝注中,落日在金石韻的視野間化為一片金霧。忽然,繚繞的金霧深處,漸漸浮現出一縷紫色的流雲。那一縷流雲越飄越近,金石韻淺淺辨認出,正在追尋馬頭琴聲走來的,是一個妖嬈的身影。那一段琴聲蒼茫、花香縈繞的時間,似乎比一生都漫長,漫長得令人沉醉。終於,金石韻看清了少女的容顔:第一個注視中,少女唇角一縷驕傲而又有些哀愁的微笑便已飄入他心間;第二個注視中,他從少女瑩澈的雙眸中看到了璀燦的喜悅—那是猝然與唯美的理想相遇才會有的璀燦。

金石韻知道,少女也定然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金色落日允諾的期待。於是,就在那個漫天初雪如嫣紅落花的黃昏中,少女踏著起伏搖曳的羽毛草的韻律,從天邊的金日中走出,一直走進他的生命,走進他的心靈,像一個關於燦爛凋殘的哲理,像一個美麗而芳香的命運的詛咒——少女走過的羽毛草已經枯黃,但是,羽毛草的紫穗依然豔麗。

少女是蒙古族,父母給她取了一個同音韻有關的名字,楚日雅,意即「美麗的回音」。事實上,她的歌聲也比容顔更接近美麗的極致。

第一次聽到楚日雅的歌聲,金石韻竟覺得那是內蒙古高原靈魂的詠歎,那是從時間起點之處飄來的遠古迴聲。

歌聲嘹亮時,彷彿飛上了蒼穹之巔,要用纖秀的手指,摘一縷金色的流雲,為古老的蒙古英雄的金冠,拭去重重血鏽和時間的風塵;歌聲低沉時,宛似欲借悲涼的風,撥開深深的草叢,尋找蒙古英雄史詩的殘骸,然後,用花汁般的美人之淚,祭奠勇士的白骨。

相識不久,金石韻便意識到,歌聲就是楚日雅的宿命、心靈和意義,她只為歌唱而從金色落日走入塵世,走進他的生命。她歌聲中豐饒的蒼茫,無盡的思戀,都是蒙古英雄史詩的情感遺囑。歷史早化作虛無,蒼茫的思戀則是英雄的詩意超越實體的存在形式—存在於心靈的悲歌中。

金石韻和楚日雅的戀情,是只屬於荒野的歌聲與琴韻。或者在藍霧如夢的白楊林中,或者遙望蒼穹中的金日,或者在紫雲縈繞的高山之巔,馬頭琴伴奏的歌聲都曾表述他們的少年之戀。

有時,他們甚至只是對著裸露出地面的枯黑頑石獻上歌聲與琴韻,但是,他們從沒有一次共同為人演出。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對塵世的厭倦,或者説對塵世中那無數落滿物慾灰塵眼睛的厭倦,更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心靈的默契:

屬於他們戀情的歌聲與琴韻,是聖潔的生命之詩;只有荒涼的原野才是聖潔詩意的棲息之所,因為,那裡沒有人類的足跡。

對於金石韻和楚日雅,每一個歌聲和琴韻的荒野之約,就是一次生命的慶典,他們都會盛裝赴約。

金石韻總穿一件銀火焰色的蒙古長袍,金色流雲般的綢帶緊束在腰際—銀火焰象徵熾烈的純潔;金色流雲是荒野之風燦爛的魂。楚日雅的蒙古長裙常是豔紫,有時也會淡金;豔紫意味著百花的神韻,淡金則表述對太陽的戀情。

不過,她額際的束帶卻總是同一種顔色—鷹血般殷紅。

每當心弦情不自禁追隨琴弦開始震顫,難以言喻的幸福之淚會猝然淹沒金石韻的視野;他的生命感則消融在一種超越形骸的神秘意境深處,那意境是永恆和無限之外的存在—猶如洋溢著美酒芳香的金霧。

「噢,這酒香能醉倒蒼天大地的金色虛無,便是我心靈的故鄉,便是我命運的起點和歸宿,便是我情感的埋骨之所… … 。」

——這種對生命的終極領悟,會像金燦燦的麥浪,從金石韻蒼茫的幸福感中湧過,湧向永恆和無限之外。

歌唱中的楚日雅,身體會輕輕搖曳,宛似一株揮風起舞的小白樺樹;她深長的目光彷彿飄向地平線之外,超越時空的界限,飄落在無極之處的情感祭壇上,破碎為片片血香濃鬱的嫣紅。歌聲情致豐饒,而她容顏間的神情卻總有一種屬於荒野的沉靜,就像深紫的晚霞漸漸滲入野草叢中。這種荒涼而豔麗的沉靜,正是蒙古美人特有的神韻。

不過,楚日雅黑得近乎燦爛的雙眸深處,會猝然迸濺起晶藍的火焰,焚毀她沉靜的神情;那一刻,她看起來像一位英俊秀麗的蒙古少年武士,一隻呼吸到血的氣息的金鷹。金石韻知道,楚日雅雙眸中瞬間掠過的火焰,是聖主成吉斯汗留在蒙古少女心靈間的英雄的熾烈,是蒙古英雄史詩留給蒙古少女的唯美的遺囑。

當火焰一閃即滅,化作兩滴晶藍的淚從楚日雅的眼角垂落的時刻,一種哲學困惑卻會使金石韻的琴聲變得更加蒼茫:

「蒙古英雄史詩已經湮滅於歷史,無可挽回地從塵世間消失,可是,英雄史詩的美的神韻依然在蒙古美人的心靈間和雙眸中閃耀,那麼,究竟哪一種存在形式更接近真實——是不斷受到時間否定而又得實體性支持的現實和塵世,還是無形的心靈?」

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個從少年時起就刻在金石韻意念中的困惑,早已落滿時間的風塵,卻繼續阻擋他渴望直視真理的目光。

金石韻和楚日雅相遇在深秋初雪飄落時,他們踏著歌聲和琴韻鋪成的戀情之路,走過漫長的冬季,走過野杏花和野桃花奼紫嫣紅的春天。

初夏的一天,楚日雅給金石韻講了一個古老的傳說。那一天的落日像一滴巨大的青銅色的英雄之淚,在晚霞如血的地平線上顫動。

陰山山脈踏著長風在雲端奔騰千里;山脈中有一座陡峻的山峰,形態如黑鐵鑄成的王冠。山峰斷崖間的裂痕和洞穴,是鷹群和紫霞棲息的地方;巍峨的山頂則是雷電祭拜蒙古人的圖騰,即「永恆的蒼天」的神聖之地—每到盛夏,總有萬道雷電在山之巔閃耀劈擊,彷彿雄烈的鬼魂在作獻祭之舞;那種時刻山峰會被雷電燒成暗紅,猶如覆蓋著古老血鏽的祭壇。

古老的年月中,蒙古武士相信一個生命原則:「在病榻上或者衰朽中逐漸老死,就像一片腐爛的陰影,那是英雄男兒不能接受的醜陋與恥辱。生如旭日輝耀於天地間,死如落日悲愴而壯麗——這是蒙古鐵漢對生命美所作的誓言。」

因此,許多為刀劍所傷致殘、或者年老力竭難以再跨上戰馬的蒙古武士,便攜烈酒,竭盡最後的生命活力,艱難地攀上那座山峰,然後,如受傷瀕死的猛獸,狂嘯長呼,縱酒痛飲,直到獻祭的雷電點燃他們頑石般的軀體——堅如岩石的生命也會在烈焰中化為熾烈的虛無。

雷電沉寂之後,鷹群悽厲悲涼的長嘯會伴著屢屢紫霞在斷崖間迴盪;那鷹群的嘯聲便是「永恆的蒼天」為雷電之火焚毀的英靈奏響的安魂曲。

楚日雅講述這個傳說過程間,呼吸灼熱而芳香,似乎她如花的心被某種激情燒焦了。金石韻沒有等楚日雅講完,便已經決意去尋找那座形如鐵鑄王冠的山峰,在雷電將鐵黑的王冠燒成金色時,為那些以雷電為埋骨之所的雄魂厲鬼,為他們用燃燒的死亡所證明的對生命美的誓言,奏一闕「蒙古神韻」。

青銅色的日球沉落的地方,也是楚日雅殘花般的目光飄落之處。金石韻發現,楚日雅紫霞縈繞的眼睛裡,充盈著浩蕩的哀愁。那一刻,他突然被一個思想擊中了:「我是想用馬頭琴韻編一個花環,獻給把自己埋葬在天雷之火中的英雄男兒;可是,楚日雅似乎並不只是想用歌聲祭奠燦爛的死—難道她也是要去尋找屬於英雄的死亡?」

不過,金石韻只是把這個思想埋葬在心中,並沒有向楚日雅詢問—美少年都有敏感的驕傲,從不屑於詢問別人沒有說出來的心思。

第二天,楚日雅領金石韻去見她的祖母,詢問如何才能找到那座山峰—是外祖母把那個傳說告訴了她。

她的外祖母年輕時美艷絕倫。曾經有兩個青翠的少年因她而成為情敵。少年是相信詩意的年華,這兩位少年也找到一個詩意如花的解決辦法:互相用蒙古短刀抵住對方心臟跳動的地方,然後,雙方同時緩緩將短刀向前推去——或者兩個為戀情而同歸於盡,或者怯懦的一方首先退開,當然他也就退出對美人的競爭。

結果兩顆少年之心同時在刀鋒的親吻下破裂。

然而,現在金石韻見到的卻是一位衰朽的老婦人,就像岩石陰影下的一片蒼白的殘雪;她早已失明的雙眼蒙著一層茫然的神情,猶如兩片灰色的乾枯的霧。金石韻不是聽到,而是察覺到身後的楚日雅發出一聲嘆息,他立刻就領悟了那聲嘆息的內涵:「幸好她失明了,要不然,從鏡中看到現在的容顔,她定然會為自己活得過分長久,凋殘了美而痛苦… … 。」

得知金石韻的來意之後,外祖母枯葉般的臉上閃現出一絲淡紅的激情,她説:「從這裡向北走,進陰山山脈,然後沿山脊向西,走十天… …六十年前,我去朝拜過那座聖山。那座山很好找,一眼就能夠認出來—他高踞於群峰之上,像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王;我猜想,他一定是成吉斯汗的靈魂或者骸骨化成 … … 噢,金羽的鷹群銜著屢屢紫霞,在懸崖間盤旋,一聲聲鷹嘯把人的心都撕碎了 … … 。」

話音凋殘之時,老婦人乾枯的眼角竟濕潤了。金石韻卻垂下目光,他不願面對老婦人那淡黃的淚影—從衰朽的命運中滲出的詩意之淚,也是混濁的,而金石韻不願看到那屬於詩的悲劇。

內蒙高原上,盛夏八月才是雷暴雲漫過蒼穹的季節。這一年,對於金石韻和楚日雅,從初夏到盛夏意味著漫長的等待;他們要在盛夏來臨時,去尋找那座雷電縈繞、形如鐵鑄王冠的山峰。

等待過程中,他們的約會依然是荒野中的歌聲與琴韻的相戀。只是承載著美麗哀愁的歌聲常會猝然消失在蒼茫的沉寂中;那一刻,楚日雅便收回遙望天際的目光,回眸久久注視金石韻的眼睛。夏日羽毛草的草梢會變成令人心碎的淺紅色,楚日雅凝注的目光,飄過隨風深深起伏的羽毛草,飄進金石韻的心靈;那「美麗的回音」的目光像在傾訴無盡的依戀,又彷彿同聖潔的戀情作生死之別。

八月初,金石韻攜烈酒和馬頭琴,同楚日雅一起出發,去尋找他們日思夜想、夢魂縈繞的王者之峰,尋找那古老年月中蒙古鐵漢摟著雷電叩開燦爛死亡之門的聖地。

十天之後,一座凌駕於群山之上高峰,呈現在他們仰望的視野間。正是日球沉落的時刻,被落日燒成深紅的山峰,宛似矗立在古老時間殘骸間的一座浴血的墓碑,墓碑頂部刻著血鏽斑駁的王冠。

金石韻突然凝結在幾乎窒息的困惑之中,就像一塊沒有思想能力的頑石—找到了用心靈傾慕的聖地,卻沒有喜悅降臨,而只感到荒涼的悲愴。

「金羽的鷹群呵,你們在何處?」楚日雅痛苦的呼喚像一簇猩紅的血霧迸濺而起。金石韻此刻才意識到他悲愴的原因—只有一隻孤鷹淒厲的長嘯,在彷彿時間都死去的寂靜中戰慄;儘管寬闊的懸崖間晚霞輝映,猶如峭立的金壁,但是,失去翼尖掛著縷縷紫霞的鷹群,那屬於金色峭壁的荒涼比墓地更具悲愁的意蘊,因為,金色的荒涼更燦爛,燦爛得讓金石韻明澈的雙眼,都化作迷濛的金淚。

當天,他們在高峰之下過夜,楚日雅隨一片妖嬈的紫霞,滲入一道枯骨般慘白的岩石裂痕;金石韻則摟著一縷淡金色的風—風中還有落日的芳香,在一塊青銅色巨石的裂痕間棲息。

金石韻用牙齒咬開一瓶烈酒。本來他是要攀上高山之巔,再邀那些隨雷電狂舞的雄烈鬼魂一起高歌痛飲。可是,悲愴感像一塊寒霜覆蓋的鐵石壓在他的心頭,不用烈酒將那悲愴燒成深紅,燒成落日的顔色,他便難以入睡。

當心頭的悲愴漸漸燒成深紅時,金石韻聽到楚日雅的低泣聲,那悲傷的音韻彷彿是從時間的起點傳來的命運回音;他不知道少女怎麼會有那麼深長的悲情——「難道她的心靈比時間更接近命運的極致?」金石韻枕著這個疑問,進入無夢的沉睡。

第二天凌晨,金石韻和楚日雅喚醒依偎在斷崖間的風,開始向峰頂攀登。

一路上,他們的足步只踏在荒涼的沉默間,顯然,他們都陷入比沉默更荒涼的預感之中。但是,金石韻仍然渴望,在那曾經有英雄邀請雷電縱酒的高山之巔,能找到比荒涼更接近詩意的存在,哪怕只是幾片激情的殘骸。

午後,他們登上峰頂,就像走到了心靈的盡頭。一塊形如殘破王冠的巨石呈現在眼前,布滿裂痕的巨石色澤暗黑,像被燒焦的枯骨;祭壇般的巨石上只供奉著死寂和荒涼,還有一縷孤獨的鷹嘯。山峰北邊,曾經承載蒙古英雄史詩的千里草原消失在茫茫流沙下面;天際瀰漫的暗紫色沙塵,彷彿是一個關於死亡的哲理。

金石韻像一縷疲倦的乾枯的風,走上鐵黑的巨石,他的目光則迷失在地平線上那漫天的沙塵深處。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絕境死地:這是一個不再相信英雄和詩意的時代;追尋英雄詩意之美的命運,最終只能找到死寂和荒涼,或許還有掛在荒涼之巔的這一聲孤鷹泣血的悲嘯。

「我已經走到心靈的盡頭,這裡沒有英雄史詩,只有時間裸露出它的本質—一片比死亡更空虛的荒涼。」金石韻覺得自己在這個思想中衰老了,衰老得像一塊乾裂的頑石;站在心靈的盡頭,伸出手去只能撫摸到物性的荒涼,這又怎麼能讓人不衰老。

楚日雅一直跟在金石韻的身邊,沉默得像一段美麗而芳香的墓碑。金石韻從她的眼睛裡只看到無盡的絕望—絕望之中,她那素常黑得近乎燦爛的眼睛,竟像骷髏眼眶的黑洞;不過,絕望的深處時爾有絢麗的痛苦掠過,那一刻,金石韻發覺,楚日雅的眼神宛似骷髏眼眶的黑洞中搖曳的兩枝豔紫的野花。

「她的絕望中都搖曳著花的神韻;她的絕望由於痛苦而美… … 。」金石韻這個花香飄搖的思想凋殘在的意識間;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似乎隱喻著一個關於美麗死亡的誓言。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是在等待中度過,不過,並非等待傳說中的雷電將鐵黑的山頂燒紅的時刻。他們已經不再相信雷電會以這座山峰作縱情狂舞的聖地—既然英雄人格已經凋殘,雷電的輝煌之美就不會再垂顧那背叛了詩意的死寂和荒涼。

但是,他們又確實在等待;他們等待決心向對方說出真相的時刻。他們知道,當互相用無言的直視告訴對方,不再相信雷電會把鐵黑的王冠燒成浴血的祭壇般深紅時,他們便把自己逼到了命運的盡頭,心靈的斷崖之上—英雄之美死於物性的荒涼,心靈該到哪裡尋找意義;詩意凋殘於不相信心靈的時代,命運怎樣才能免於在物慾中腐爛。

沒有希望的等待,也沒有歌聲和琴韻;心靈埋葬在絕望中,歌與琴就是多餘的。金石韻幾乎日夜都端坐在懸崖高處一座洞穴的邊緣。他根據直覺相信,這座岩壁色如乾枯血跡的洞穴,曾經是鷹的棲息之所,也是鷹從雲端俯視大地的地方,而他只有追隨金羽之鷹的俯視,才能度過那似乎比永恆更漫長的等待。

楚日雅會隨晚霞一起,走進鷹穴過夜。白天則斜倚山頂的巨石,坐在一道風蝕的裂痕旁,癡迷地凝注一朵搖曳在裂痕間的黑火焰似的小花—整個山頂上,只能找到這一朵花;楚日雅終日坐在花的旁邊,彷彿在守望一盞心靈的孤燈。

來到山頂上的第四天上午,從西北方湧來的枯黃沙塵暴淹沒了山頂。天地昏溟之中,從岩石裂痕邊上掠過的疾風發出悽厲的尖嘯。

金石韻覺得那尖嘯的風是從他心靈的深處傳來的千古悲嘆。黃昏之前,沙塵暴漸漸遠去;風聲沉寂之後,靜得似乎連金石韻心的跳盪聲都消失了。於是,他像一片鐵黑的陰影,走出鷹穴,攀上山頂,準備對楚日雅說出心中的絕望。

金石韻發現,楚日雅離開了那朵野花,她正站在鐵鑄王冠般的巨石之上,以熾烈的情態,向遠方展開雙臂,彷彿呼喚蒼天的愛戀。金石韻的目光隨即迎向天際,一個驚喜的神情立刻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看到,雷雨雲猶如從遠古的死亡意境中湧起的狂濤怒潮,緊貼著荒涼的原野,洶湧而來。鐵黑色的雷雨雲翻滾動盪,無數道雷電在雲層間蜿蜒遊動,宛如鱗片璀燦炫目的長蛇馭風狂舞。

雷電點燃了金石韻的心靈。他返身奔回鷹穴,去取馬頭琴。當他再次來到峰頂,雷暴雲已經漫過荒野,淹沒陰山群峰。道道豔紫、淡金、銀白和晶藍的雷電閃爍明滅,縈繞在峰頂巨石上——巨石像鐵鑄的祭壇;炫目的雷電彷彿是蒼天的魂,為蒙古英雄史詩作獻祭之舞。

金石韻盤膝端坐在雷電燒成暗紅的巨石上,深深吸進一口燒焦的岩石濃烈的芳香;清晰地聽到自己心的跳盪之後,他的琴聲便在震撼天地的雷霆中奏出「蒙古神韻」。

金石韻毫無疑義地意識到,從他的心靈和白骨間飄出的琴聲,乃是古老歲月中那些尋找雷電之死的英雄鐵漢靈魂的回聲,而璀燦的雷電彷彿是掛在壯麗死亡之巔的一縷縷屬於英雄鐵漢的長笑。

激盪翻滾的黑雲不斷從雷電的光影中呈現出來,可是,金石韻卻突然覺得蒼天和大地陷入一片死寂,靜得好像心都枯死了,靜得猶如時間已經湮滅在虛無中。金石韻震驚地轉首巡視,他看到,楚日雅雙臂茫然地張開,在巨石上緩緩旋轉,祈盼的目光投向蒼穹之巔,一道道雷電則在她身旁的黑石上劈擊起縷縷紅焰;楚日雅面容間那格外絢麗的痛苦神情灼傷了金石韻的心。

「她是為雷電不肯摟抱她苦痛,她是為美色不能誘惑燦爛的死亡之戀而悲哀 … … 。」這個思想剛從金石韻的意識間掠過,楚日雅便從腰際抽一柄蒙古短刀,舉向空中,就像舉著自己的心向雷電求愛。

一道豔紫的雷電毫不猶豫地飛降而下,親吻在蒙古短刀的鋒刃上。楚日雅立刻化為一團金焰—燦爛得能讓鷹眼失明的金焰,宛似一顆燃燒的心。狂嘯的風瞬間撕碎了剛才的寂靜,將那團芳香濃豔的金焰捲向咆哮動盪的雲海。就在這一瞬間,楚日雅撩開一片金焰,把一個驕傲而又有些哀愁的微笑留給了金石韻。只是金石韻難以確定,那究竟是楚日雅的微笑,還是屬於金焰的妖嬈。

金焰迅速消失在重重黑暗中,一盞心靈之燈熄滅了。雷暴雲不久也散去,好像剛才狂舞的雷電從蒼穹之巔降臨,就是為了從拒絕詩意的塵世,掠走一位詩意如花的蒙古美人。

虛幻感像一隻冰冷的鐵手,無情地握住了金石韻的心。為抗拒那種可怖的虛幻感,他不得不緊摟住身旁突起的岩石—岩石的稜角在瘋狂的摟抱中深深陷入他胸前的肌肉。他的思想則被血淋淋地釘在一個困惑的十字架上:「她消失了,塵世間我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真實的,到底是頑石割破我肌膚的痛疼,這種能被抱在懷中的感覺,還是她曾經的微笑?」

這個困惑像留在他生命中的一片血鏽,半個世紀過去了,衰老已經使他的生命感猶如一片暮靄,越來越朦朧,可是,那片血鏽卻依然殷紅觸目。

「我活著,她能在我的思念中找到棲息的地方;我死了,她該到何處尋找遮風避雨的岩洞?」

——金石韻越感覺到臨近生命的終點,這種傷感便越沉重。

今天,金石韻就蹣跚在這種傷感深處,來到荒野,坐在那塊色如枯骨的頑石上,遙望在羽毛草叢後面燃燒的落日,奏響馬頭琴—半個世紀前的這個時刻,楚日雅從天際的落日中走來,一直走進他的靈魂。

馬頭琴聲蒼茫悲涼,金石韻眼睛裡淚影迷茫;他不知道為什麼,心都乾枯了,還會有淚。忽然,他發現,一縷紫色的沙塵從青銅色的落日中搖曳而出,旋轉著越過被晚霞映成金色的羽毛草的草浪,向他飄來。

「是妳嗎,楚日雅;是妳知道我思念得苦,來看我嗎 … … 。」望著那縷緩緩旋轉的紫色風塵,金石韻輕聲說,輕得像怕驚醒夢境。

紫色風塵在金石韻身前搖曳旋轉,彷彿在傾訴久別的悲情。金石韻情難自持,伸出手臂,呼喚道:「呵——快來吧!」那縷紫色的沙塵驟然傾倒在金石韻的胸前,沙石從他銀白色的蒙古袍上滾落,發出「沙、沙」的聲響。

兩滴沉重的淚珠從金石韻眼角緩緩垂落,迸濺在枯骨般蒼白的頑石上。淚水迸濺的瞬間,那半個世紀的思念突然湮滅了;金石韻的心靈似乎變成一座鏽跡重重的鐵棺,鐵棺內囚禁的黑暗中,只有嘆息般的「沙、沙」聲,那是他的思念消逝的聲響。

這一年的盛夏,金石韻艱難地登上那座形如鐵鑄王冠的高峰。後來,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堆白骨。當鐵黑的山峰在落日中滲出黯淡的血色時,那堆白骨竟會閃耀起燦爛的銀色,像一團獻祭的聖火。

一把馬頭琴,一片詩意豐饒的思戀,一堆枯骨——這就是金石韻一生的表述。可是,他生命所表述的,是否屬於超越物性邏輯的形而上的意境;是否比實體存在更真實的心靈存在?這個問題意味著哲學的起點與歸宿,也是對生命的終極逼問。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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