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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哲學卷

第六篇 拯救上帝

   —宇宙真理的終點是心靈的起點

我的心靈,是天啟的雷電雕刻在東方文化墓碑上的一個唯美的花環。作為詩者和哲人,我的天職在於、或者為唯美文化之魂殉葬,或者讓我的血飄灑作漫天花雨,召喚東方文化復興。然而,我的思想卻常常徜徉於西方文化意境中。

自「文藝復興」以來直至現代,歷史都表述西方文化盛裝凱歌行進和東方文化一潰萬里的命運。西方文化是現代人格的主要鑄造者,是現代生活方式的奠基者,是現代時代精神的主宰者。即便我誓願用我的生與死,為唯美的東方文化理想作紅血白骨之祭,西方文化也是我無法迴避的宿命,因為,那是當代人類的共同宿命。

古猶太智慧最初或許是從兩河流域大漠夜空中的璀燦星群獲得靈感,古希臘智慧卻一定輝映著愛琴海晶瑩的波影和克里特島玫瑰色岩石的艷美。古猶太智慧和古希臘智慧形成西方文化的兩個源流。西方精神史、意志史中湧現出的現實命運,都表述這兩個文化泉源之間的愛恨情仇,直到當代西方文化征服東方文化之後,情況更是如此。

古猶太智慧是西方文化風格的宗教情懷的啟蒙者;神學則構成古猶太智慧的主題曲。

缺憾造就宿命。人不是起點,所以,認知進而崇拜起點,就成為人的天性中的第一渴望;人不是宇宙的創造者,因此人沒有絕對主體的自信。

人意味著悖論結構。物性本能和心靈意境形成悖論的兩極:物性本能是萬惡之源,心靈意境是萬善之本。但是,除鳳毛麟角的智者之外,對於人類中的絕大多數庸眾而言,物性本能強悍如猛獸,心靈意境脆弱似蘆葦,人因此缺乏自我拯救的能力—人是需要拯救者,而不是拯救者。

人類的上述三項基本缺憾—人是現象世界過程中的湧現者,而不是起點;人從自己的宿命中很難找到絕對主體的自信;由於心靈的脆弱,人需要精神的拯救—恰為神學的出現提供了人性的基礎。神學合理性的基礎不是人性的完美,而是人性的缺憾。

古猶太智慧對上述人性的基本缺憾洞若觀火。從古猶太智慧中湧現出的上帝,以宇宙和人類命運創造者的名義成為存在的起點,以唯一主體的資格獲得拯救者的權杖—就人類的缺憾而言,上帝意味著比滿月更豐盈的終極完美。西方風格的宗教情懷的積極效應,正以這種完美的理想主義為根據。

上帝呈現為命運的起點,人的心靈也隨之找到了歸宿,命運的起點和心靈的歸宿本來就是同一回事。心靈找到歸宿,意味著終極的安慰,也意味著終極的幸福;上帝由於提供歸宿而成為人類終極幸福的祭壇。

上帝屬於心靈的範疇,並表述道德的誡律。受到上帝的神聖感祝福的心靈,在同人性中強悍的物性本能對抗時,便更有可能成為凱旋者。對上帝的敬畏,可以促使人自我抑制生命物性本能的罪惡誘惑;對上帝崇敬,有助於人趨向道德的存在。

上帝信仰的基石在於有缺憾的人性對完美的渴慕,但是,塵世間卻只能找到殘缺的美。上帝的信念踞於蒼穹之巔,卻又不能不以塵世的拯救者作為價值的體現。既然如此,完美的上帝產生的塵世效應,也只能是殘缺的美。

上帝信仰效應的審美殘缺集注於人格的根本命運:在上帝絕對主宰的陰影下—儘管那是金色燦爛的陰影,陰影中有心靈的歸宿,有終極的幸福,也有神聖的道德優美,不過,金色的陰影畢竟也是陰影—人永遠居於被絕對者放牧的地位,並失去昇華為自己決定並創造自己命運的自由人的可能。

「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人。」這個信念雖然以人與上帝形象的一致給人以高於萬物的自信,卻也同時確認人的奴僕地位—被創造者宿命地是上帝,即萬有的創造者的奴僕。神學家試圖讓人相信,作上帝的奴僕意味榮耀,而不是恥辱。我卻相信,奴僕人格,即使是神聖如上帝的奴僕,也意味著對心靈的貶低與醜化;奴僕人格中沒有美,也沒有榮耀,美和榮耀只屬於自由人格。

上帝對於人格的定位或許說出了真理。人,或者説絕大多數形而下的庸眾,由於悖論的天性,都只配在上帝的奴僕和獸性惡棍這兩種人格中作出選擇。不過,我依然迷戀於用哲學和詩意創造自由的人格。這並非基於我對人類的信心,而是因為我視唯美的自由人格為上帝,我以自由的意境為信仰。

從社會歷史效應的角度審視,上帝是一種極其昂貴的信仰;昂貴之處表現為,這種信仰曾經要求血海屍山作為獻祭—從古猶太智慧為源頭湧現出的猶太教、泛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三個上帝之間的聖戰,血河千年湧流,至今仍然餘波激盪。

上帝的本質在於唯一的主宰者,在於作為一切存在和命運的起點和歸宿的絕對真理。然而,上帝是唯一的,塵世間的命運卻紛紜複雜,於是,諸種不同歷史宿命為爭奪對上帝,這個絕對真理的崇拜權和表述權而生死對決,便經常主導歷史的進程,神聖的信仰因此成為用異教徒的血書寫的詩篇。

源自上帝的絕對真理的效應甚至超越宗教範疇,侵入世俗領域。共產主義運動就是以絕對真理的名義展開的社會大悲劇。將來在歷史的回顧中,血海淚滔漫過的時間廢墟間,會有無數座「階級敵人」的頭顱築成的金字塔,高聳在荒涼的藍天下—那便是共產主義運動的遺產。

上述現象可以歸結為一項人性的定律:「人一旦獲得以絕對真理的權威實現其意志的歷史機遇,就會在神聖名義的掩護下,縱情發洩潛藏在心底裡的獸性—人是虛偽而又凶殘的動物。」

我曾漫步於陰山山脈陡峻的山脊,追尋岩石裂隙間荒野之風的遺囑。一次凝視那歷史傷痕般的岩石裂縫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古老的年月中,那些承擔古猶太智慧的天職、書寫出《聖經》最初篇章的人,他們無疑是得到天啟的智者。然而,我的困惑卻在於,這個智者群體究竟是聖徒,還是精明絕頂的商人?」

如果是聖徒,面對自己創造的絕對真理的意識在歷史間劃開的重重傷痕,他們的生命即使早已化作大漠中的枯骨,那骷髏眼眶的黑洞中也必定會湧出殷紅的血淚;如果是聰明絕頂的商人,他們在文明曙光期的古老年月中,便已經創立了一項今天無數被稱為經濟學家的庸人都望塵莫及的極致性的商業原則。

這項原則可以表述如左:「心靈,是一切歷史命運的起點,也是所有財富的終極性源流。征服了人類的心靈,就意味著獲得了歷史命運和塵世財富的所有權。絕對真理的信仰則是征服人類心靈的力量,是人類心靈的主宰和所有權人—想要擁有世界嗎?那就首先以絕對真理的名義,向人類索要心靈的所有權。」

如果這個最初書寫上帝之書的智者群體是拯救人生苦痛的聖徒,我願與他們的枯骨一起,讓浩蕩的悲情沉浸在血淚之中;如果他們是聰明絕世的商人,我將和陰山山脈青銅色的岩石一起因恐懼而戰慄—我不懼怕魔鬼的詛咒或者染血的刀鋒,但是,奸商卻令我不寒而懍,因為,我懼怕虛偽。

每次思想古希臘智慧,那西方文化的另一個精神源流,我都彷彿佇立在愛琴海的峭岸上,仰望盛夏繁星滿天的夜空;無數淡金、淺紫、瑩白、暗紅的思想星座流光溢彩。像蔚藍的海風一樣自由的思想,吹開精神多元的花海—古希臘智慧似乎從蒼穹間為自己盜取了絢麗的彩虹之魂。

不過,繁富之中常蘊涵堅硬的主題。從古希臘智慧的累累精神果實間,雖然可以看到唯美的靈性閃爍明滅,但是,古希臘智慧不變的主題卻是對於被稱作自然理性或者自然邏各斯的崇拜;智者甚至將自然理性奉為自由,這生命哲學最高概念的王冠—他們宣示,自由,就是聽從自然理性的召喚,來確定生活方式。

當「數」被表述為自然邏各斯之魂時,畢達哥拉斯學派已經使自然邏各斯,這種原本遠離心靈因而粗糙的存在,昇華到接近純粹形而上的意境的程度,同時,也賦予自然邏各斯近乎審美的素質—那是清晰、明澈的理性魅力。

當然,無論多麼接近形而上的意境,自然邏各斯本質上也只是形而下的存在,因為,自然邏各斯天生屬於物性實體存在的形而下的世界;自然邏各斯的審美素質則只有理性的冰冷,而沒有情感的妖嬈與璀燦。

我並不試圖掩飾對於古希臘智慧以自然邏各斯崇拜為精神主題的遺憾。遺憾是因為我崇尚心靈的意境;我相信忠實於心靈的生活方式才與自由一致,而符合自然邏各斯的生活則遠離心靈—自然邏各斯表述的,乃是物性實體存在世界的真理。然而,命運早在自然邏各斯崇拜的古老思想大地上,播下科學理性的種子,這粒種子蘊涵的,一半是強大物性能量的祝福,一半是物慾摧殘心靈的魔鬼的詛咒。

可以從諸多角度審視古猶太智慧和古希臘智慧對人類命運的影響,而我則願選擇一個最接近心靈意境的視角—分別在神學和科學理性逼迫下出現的哲學命運悲劇。

哲學和神學都是關於心靈的學說。他們之間涇渭分明的區別則在於,神學以上帝的意義和價值為主題,哲學以人存在的意義為主題。當然,高貴的哲學則是關於自由人的意義的學說。只有探索人如何由形而下的物慾存在昇華為形而上的心靈意境的學說,才是哲學中的貴族—那只屬於詩者和英雄的心靈之學。

自然理性是科學理性的原始形態;科學理性是自然理性的現代昇華。理性,這種極致的智慧形式之一,是關於物性實體世界的邏輯的學說。它只以物性必然構成的實體存在的宿命作為主題,而與心靈無關;它不相信心靈,或者説在它的視野中,心靈只是物性邏輯的某種異化。

自基督教被奉為羅馬帝國的國教始,一個古猶太智慧的神學主宰歷史命運的時代便拉開序幕。神學一旦與世俗皇權結成鐵血同盟,竊取了上帝名義的精神和世俗權貴,就獲得主宰人類心靈的特權,並以這種心靈的特權為理由,索要對歷史命運和世界的所有權。一種給人的心靈戴上鐵鐐的極權專制將歷史關進了千年黑牢。

神學主宰人類命運的時代,哲學淪為神學的思想奴僕。喪失理解人的存在意義的權利,哲學只能為論證上帝的意義和價值提供思維形式的方法論。哲學的第一個悲劇時代由此開始。

哲學悲劇意味著人類根本命運的悲劇。因為,哲學是關於生命意義的學說。匍匐在上帝的華貴陰影中,失去獨立的意義和昇華為自由人的可能,人就與蟲蟻荒草、朽木頑石無異—人如果只配作朽木頑石,又何必需要上帝?

神學主宰歷史命運的時代被稱作中世紀千年黑暗。黑暗是因為心靈只能戴著鐵鐐在生與死的刀鋒上起舞—囚禁心靈的時代,「萬古長如夜」。

千年長夜盡頭之處,心靈自由的朝霞湧現。文藝復興運動既是心靈衝出千年囚禁的精神自由慶典,也是唯美理想的濫觴,同時還是哲學的璀燦崛起。

一批才華天賦的哲人將熱戀的目光集注於人的意義的主題。他們的哲學表述既有唯美主義的神韻,又展現出非理性的狂放魅力;他們的哲學智慧不僅擊碎神學的禁錮,只向自由索取人生意義的靈感,而且蔑視古老的自然邏各斯崇拜殘留在從費爾巴哈(註1)到黑格爾的哲思中的遺囑—這批魅惑於唯美的哲人,賦予哲學以卓然獨立的人格;關於人存在的意義的哲學,終於以人,而不是神或者自然邏各斯的名義,在蒼穹之巔昂視闊步。

然而,喜劇總是短暫的,悲劇則似乎是宿命的輪迴。哲學的悲劇再次預言人類的墮落,而這一次悲劇的主題在於,哲學淪為拖在科學理性後面的一片殘破的思想陰影,再次喪失獨立的精神人格,只能借諸為科學理性作實用主義或者功利主義的可有可無的詮釋,忍辱偷生,苟活於思想的邊緣—哲學似乎變成令人生厭的多餘者。

蔑視哲學的時代是淺薄的;拒絕哲學的時代意味著對心靈的背叛。命運卻讓我,一個忠誠於心靈的唯美主義者,活在一個背叛心靈的時代。於是,我的命運和哲學一起,成為艱難。

越過宿命的艱難,我看到,造就這個時代精神的邏輯,像沉重的屠刀閃著冷冷的光—那是屠戮心靈的物性之刀。

「文藝復興」是一柄金鑰,她不僅為心靈,也為自然理性開啟了神學千年黑牢的鐵門。獲得自由的心靈間,湧現出一個勝過永恆的唯美文化瞬間;獲得自由的自然理性則迅速地昇華成科學理性,科學理性中噴薄而出的奇蹟般的物性能量,讓物慾變成豪華的誘惑。

「要唯美的心靈創造的生活方式,還是要豪華的物慾」—在這個歷史性的追問前,西方文化替人類選擇了縱情於物慾的誘惑,當然也就選擇了墮落。

科學理性以強悍的物性能量征服了命運,並摘取了價值之王的金冠;一個屬於科學理性的時代,在同性戀華彩繽紛、光怪陸離的遊行般喧囂的物慾簇擁下,走上歷史之巔。

科學理性是關於物性邏輯的真理。科學理性成為價值之王,意味著物性真理在人類萬年文明史中第一次獲得生命意義的立法權。物性真理被奉為生命意義的立法者,心靈便只能淪為囚徒,被流放到物性的黑暗荒野中—對於心靈,物性就是黑暗。

心靈受到放逐,生命意義視物性真理為航標,人異化為物性存在就必然是時代的主題。古東方文化把死稱作「物化」,科學理性的時代則驅使人在活著的時候就走上「物化」之路,即成為純粹的物性貪慾的動物,並在物性貪慾主導的生活方式中只為攫取更多的物慾享樂而瘋狂。

心靈和審美激情在物慾的狂歡中腐爛,人在物性貪慾構成的生活方式中異化為行屍走肉—這正是科學理性時代的結論之一。

「哀莫大於心死」。塵世間沒有什麼比人只意味著一堆灼熱蠕動的物慾更深刻的墮落;塵世間也沒有比人只作為一塊物質活著更深沉的悲情。

哲學的價值在於他是關於生命意義的學說;生命意義是哲學之魂。科學理性成為確立生命意義的僭主,哲學隨之淪為精神的破落戶。當代實用主義或者功利主義哲學的種種變種,既表述哲學在科學理性,這價值之王前的卑微,也意味著喪失獨立精神人格的哲學的自我羞辱。

神學時代哲學也曾經歷過淪為精神奴僕的悲劇命運,不過,科學理性時代哲學的悲情卻更令心靈黯然神傷。

神學是關於上帝的意義的學說,哲學是生命意義之學,然而,神學和哲學畢竟都屬於心靈學說的範疇。作神學的奴僕自然與屈辱同在,不過哲學依然能夠聽到心靈的召喚。

科學理性則否定心靈的主體性和獨立性,從而也就否定了哲學存在的根據。這種否定不僅是哲學的悲劇,更意味著人類根本命運的危機—還有什麼比否定人是心靈的存在更恐怖的危機,而且是以時代精神立法者的名義否定。

當代,哲學的生存危機在於科學理性剝奪了哲學創造生命意義的資格;神學的危機則在於科學理性以物性邏輯真理的名義,對上帝的存在及其神蹟提出質疑。作為拯救者的上帝本身卻因此而需要拯救。

當宇宙和生命的起點從科學理性之光中清晰呈現出來之後,《聖經》創世紀中的表述就幼稚得如同童話。顯然,撰寫《聖經》的智者們沒有能力預見,他們的表述會在數千年後同物性邏輯的真理狹路相逢,正面衝撞。

科學理性的質疑是物性真理對上帝信仰的詛咒。面對物性真理的詛咒,當代的神學家們只懂得用詭辯式的解釋維護古老謊言的神聖與權威,但是,這只能證明神學家們愚蠢的固執,卻不能表述他們對信仰的忠誠和堅定,同時也意味著他們離智慧很遠。

拯救拯救者,這可能需要與創造宇宙和人類命運同樣壯麗的智慧;拯救上帝,本質上是拯救正在物慾中腐爛的人類命運的神聖事業。可是,當代的神學家卻沒有能力表現出類似上帝的創造智慧—這才是科學理性時代神學危機之所在。

科學理性讓人類的目光越過早已化為虛無的重重時間廢墟,飄落在時空的起點,並且以實證的物性邏輯權威,預言宇宙的盡頭;科學理性不僅透過基因技術揭示出創造生命的智慧,而且洞悉太陽的靈魂,即核能量的邏輯,從而獲得了燒焦地球,毀滅人類命運的能量。

科學理性似乎如濕婆大神那樣,同時具備了創造之神和毀滅之神的權威,或者已經成為半是上帝半是魔鬼的主宰者。以至於科學理性的代言人霍金,渴望站在永恆和無限之外的無極之處,透過宣布「萬有理論」,確認科學理性對命運的最後凱旋,並以此作為釘在物性邏輯鐵棺上的最後一根長釘,而鐵棺裡裝殮的,乃是心靈和生命意義的殘骸。

但是,對於人類命運,科學理性的凱旋並不意味著幸福的歸宿或者高貴的起點。

以物慾享樂為圖騰的生活方式中,焦慮和貪慾的黑焰日夜燒灼人心;塵世喧囂的表象下,無聊感和絕望感在表述末日情懷。瑪雅魔咒對二○一二人類大劫難的預言,竟在世界範圍內引起狂熱的關注—那是一種近乎祈盼的關注。這表明人類已經無聊到絕望的程度,不得不從祈盼末日毀滅中尋找活下去的興趣。

科學理性創造的奇蹟般的物性能量,並沒有使人類昇華到更高貴而幸福的存在境界。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於,物慾豐盈了,生命的意義卻黃葉飄零;理性繁盛如春花,心靈卻一片荒涼,萬里蕭瑟。生命意義凋殘,心靈意境荒涼,人便失去高貴和幸福的可能。

科學理性不能滿足心靈對絕對真理的要求;無論回顧還是展望,宇宙的盡頭只有絕望。那是屬於心靈的絕望。

自在的弦的隨機震顫引發奇點大爆炸—這意味著時空的起點,這是一切命運的源頭和宿命。霍金將這個判斷表述的內涵奉為真理的終極原因,然而,心靈仍然要追問天啟之弦和奇點的原因。科學理性預言,時空將由於奇點大爆炸的能量耗竭而死亡,並以此作為命運的窮途和真理的終點;可是,心靈卻不能止步於宇宙的死亡,而要探尋宇宙的埋骨之所,那終極性死亡之後的意境。

在科學理性的視野中,上述心靈的追問和探尋,由於沒有實證的可能性而沒有價值。可是,心靈意境本身只能憑天啟的靈性領悟,並且超越形而下的實證,表述形而上的存在。

科學理性是物性邏輯之王,而物性邏輯中沒有絕對真理。光速既意味著物性真理的極限,又是囚禁物性真理的鐵牢;科學理性由此淪為光速鐵牢內終生不得保釋的死囚。被囚禁者與絕對真理無緣,因為,絕對真理是唯有自由的風才配棲息的高崖。

現象世界中,能夠超越宇宙極限,即光速的,唯有思想。思想可以於瞬間到達永恆和無限之外的無極之處。除了思想自己囚禁自己之外,沒有誰能將思想關進牢籠;除了思想自己束縛自己之外,也沒有誰能給思想戴上鐵鐐—思想本質上同風一樣自由。

思想是心靈的問候,心靈是思想的原因。所以,只有心靈才配用思想之鎚,敲響絕對真理的晨鐘;心靈唯有從絕對真理中才能得到終極安慰。

當代法的精神確認人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可是,科學理性不能滿足人對幸福的渴望。

作為物性邏輯的真理之王,科學理性主宰的時代精神中,只能湧現出物性邏輯的人生形態—以物慾享樂為太陽的生活方式。物慾享樂引發的是本能娛悅和肉體的快感;就這種層次上的娛悅和快感的滿足而言,人與髒豬沒有本質的區別。

幸福是精神的概念;幸福是心靈的特權。物性之中沒有幸福,向物慾沸騰的生活方式索要幸福,如同想從頑石中榨出清泉一樣徒然。當心靈腐爛於物慾之後,幸福也就由於喪失自身的哲學根據,而成為絕望。

既不能滿足心靈對絕對真理的要求,又沒有能力滿足人生對幸福的渴望,科學理性主宰的時代精神便宿命地將人類命運推向末日大劫難的斷崖。諸多綠色人士已經意識到,瘋狂追求物性貪慾的生活方式可能破壞生態平衡,摧毀人類命運立足的自然背景。不過,我卻願預言另一種毀滅的方式:

為爭奪象徵物性貪慾的權力而爆發的核子烈焰,將把地球燒成一塊深紅的岩石,而人類的命運將化為血色的虛無。

我,一個唯美的詩者和哲人,詛咒這個背叛了心靈的時代,是因為這個時代摧殘美,醜化美,侮辱美—當審美激情從高貴的心靈意境異化為生命本能和物性貪慾的無恥時,我鐵鑄的眼睛裡湧出的,是滔滔血河。

不過,應當受到詛咒的,並不是科學理性本身,而是西方文化邏輯選擇科學理性作為精神價值之王的歷史性謬誤。

科學理性在鐵壁般的物性黑暗之上鑿開一個窗口;透過這個窗口,人類可以飽覽物性實體存在世界的無限風光和神秘魅力。儘管科學理性屬於有限範疇的智慧,她不具備迷戀永恆和無限的天性—迷戀永恆和無限乃是絕對真理和心靈的事業,但是,科學理性又在不斷趨向永恆和無限的認識過程中,擴展人類理解物性邏輯的邊界。理解的邊界即存在的邊界,科學理性不僅強化人類在現象世界中生存的物性能量,而且擴張人類在物性世界中的存在疆界。當然,這種擴張意味著不會有最後凱旋的努力。

意識間灌滿各種實用主義或者功利主義鉛汁的庸人學者,只會為科學理性創造的奇蹟般的物性能量而驚歎。不過,可悲的事實似乎正在證明,人類獲得奇蹟般的物性能量的祝福之後,並沒有更趨向上帝;儘管據說上帝依照他的形象創造了人,人卻反而變得越來越像魔鬼。但是,我卻願從某種形而上的哲學意涵出發,肯定科學理性。

在我的哲學視野中,科學理性是一面智慧的天鏡,宇宙之靈凝視天鏡中呈現出的自己的容顔—人便是智慧的天鏡與宇宙之靈構成的現象;一切存在,那被稱為「萬有」的絕對存在的極致之處,只有一個因超越一切而孤獨的價值,即現象世界的存在,是為實現一次宇宙之靈的自我理解、自我欣賞的奇想—或許還有自我讚歎。

科學理性具有物性世界真理之王的權威;它應當在符合其自身規定性的範疇內受到人類命運的肯定。但是,一旦侵入心靈之學的範疇,攫取生命意義的立法權,科學理性就立刻異化為生命本質的戕害者,因為,它用物性真理埋葬了心靈的祈願。

科學理性沒有唯美的激情,不懂自由的魅力,不相信道德良知—它否定一切屬於心靈的意境,它只有一顆用物性鐵律鑄成的冰冷的心。

在生命價值的範疇內,科學理性只能聽懂生命物性本能的傾訴,只會迷戀於生命本能的迴響,即物慾。

顯而易見,科學理性中湧現出的生命意義,必然以物性本能、而不是心靈意境作為核心價值;物性本能獲得生命意義的權威,也必然以物慾橫流的生活方式為其權威詮釋。如此一來,自由異化為物性貪慾的放縱,審美淪為塗在物性本能屁股上的口紅,道德良知塗炭,生命的神聖感蕩然無存—所有這些生命從心靈存在退回物性黑暗過程中的現象,便無可避免地表述人生的墮落主題。

不過,即使由智慧的天鏡異化成摧殘心靈的暴君,科學理性仍然具有一項屬於心靈範疇的積極價值:

科學理性揭示的宇宙創生的邏輯,宣示了神學創世表述的荒謬;宇宙創生是物性存在的王國,而科學理性是物性真理之王,在這個王國中,神學沒有資格同科學理性抗衡。

科學理性對神學的質疑猶如火焰之鞭,正在驅趕神學走出古猶太智慧的歷史廢墟。唯有走出歷史廢墟,才能創建屬於未來的心靈聖殿—這正是科學理性的積極價值之所在,儘管科學理性對神學的質疑意味著對上帝的否定。

走到宇宙真理的盡頭,伸出手去,生命意義能夠觸摸到的,唯有絕望的鐵壁。然而,心靈起步於絕望。心靈正是絕望之後的召喚—生命意義絕望於物性的真理,心靈才會成為一盞希望的金燈。

整個人類都在為物慾而瘋狂;瘋狂則是絕望的另一種表述方式。物性貪慾的生活方式中湧現的絕望苦痛,正在召喚心靈的回歸。拯救上帝則是回歸心靈的課題之一—只是之一,而不是唯一,因為,需要拯救的,還有佛。

我已經說過,但仍然有必要再說一遍:

當代神學家應對神學危機的做法,只是在科學理性的質疑前,作捉衿見肘的詭辯—這類自以為是的詭辯,只有對上帝的愚昧忠誠,卻沒有對真理的至上愛慕;只有對古老歷史陰影中的思想殘骸的千年苦戀,卻缺乏對於未來人類心靈命運的理解。

一切高貴的事業都是艱難的。不過,拯救上帝將比當初創建神學的古猶太智者面臨更險峻的艱難。

古老的年月中,人類還處於蒙昧的狀態。只要用信仰的清風輕輕拂去蒙在人類智慧上原始蒙昧的灰塵,就會呈現出純淨的心靈—純淨的心靈是播種神聖信仰的沃土。可是,現代人類的心靈已經腐爛於物性貪慾,在腐爛的心靈之上重建神聖的信仰,比用熾烈的英雄之血去燒裂頑石更艱難。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更深沉的艱難。為應對科學理性的挑戰,必須以創造性思維的金焰,焚化既存的神學體系,進而熔鑄出更具形而上魅力的信仰。艱難之點首先不在於創造,而在於創造之前的訣別—訣別過去常比走向未來艱難;訣別書寫數千年神聖遺囑的過去,可能「難於上青天」。

然而,源自古猶太智慧的神學,無論猶太教、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都沒有勇氣面對「拯救上帝」的艱難課題。如果繼續頑固地留在古老歷史的殘破陰影中,那麼,在科學理性之光勢將越來越炫目的輝映之下,神學將日益接近燙著粗糙的原始烙印的迷信;曾經神聖的信仰將因此或者淪為狂熱而殘暴的恐怖主義的精神支柱,或者成為生活中的失敗者—那些哭哭泣泣的瑣碎者的精神避難所,而不會被強者視為追求生命高貴感的聖殿。

拯救上帝意味著「拯救拯救者」。這幾乎是與創造宇宙或者再造人類命運同樣神聖而艱難的事業。唯有智者、英雄和聖者三種高貴人格的加持,才能夠承擔這種蒼天般沉重的神聖艱難;唯有天啟的智慧、壯麗的英雄意志和悲憫天下的聖者情懷,才能在永恆和無限之上書寫出拯救上帝的史詩。

拯救拯救者可能是一條流向命運落日的漫長的精神之河。不過,至少有兩項原則應當刻寫在河流發源之處的思想界碑上。

第一原則是,神學退出宇宙創生與末日劫難一類屬於物性世界的範疇,回到純粹的心靈領域—「讓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科學理性是物性世界和自然邏輯的真理之王,神學則是關於心靈的學說。科學理性越出其自身規定性的範疇,侵入精神領域,造成當代心靈的大劫難和人類命運向物慾存在的異化;神學違悖自身真理的規定性,繼續留在物性世界的起源和終結的範疇,只能自取其辱,淪為神棍、巫師一類醜陋而愚昧的存在。

第二原則是,讓上帝從神格的意志昇華為意境性的存在,即絕對形而上的靈的存在。

心靈的內涵—唯美的追求、自由的苦戀、詩意的情懷,以及道德表述的高貴等等,這些精神的範疇,都屬於超越實體存在的意境性存在。

有誰能親吻審美的意念,就像親吻美人的紅唇;有誰能深情地撫摸自由的苦戀,如同撫摸風裂岩石上豔紫的晚霞;有誰能縱情摟抱住詩意的沉醉,猶如藏人為尊嚴而緊摟住金焰焚身的璀燦之痛;但是,又有誰能否認唯美的意念、自由的苦戀、詩意的沉醉,是比美人的肉體、紫霞飄落的頑石或者焚身之痛更真實的存在—更真實,只因為離心靈更近。

現象世界在永恆和無限的尺度下只是一個極為有限的過程。現象即具體形式。所以,心靈只有借諸具體的實體形式,才能實現現象世界中的存在;個體性雖然不表述心靈的本質,卻能夠以繁富的個性之美,展示心靈意境不可窮盡的豐饒。

科學理性證明物性世界的真實存在,心靈則為意境性存在的真實作證。人類必須相信心靈的證詞,就像虔誠於信仰,否則,人類的命運將死於物性存在的真實。

心靈是現象世界中的主體現象,又是塵世中的百年苦役犯。然而,心靈的本體卻不在塵世之中,而是超越現象的存在,即與物性實體世界共同構成存在絕對性的意境性存在;如果有上帝的話,意境性存在就是上帝—以心靈故鄉的名義,成為上帝。

意境性存在意味著超越永恆和無限的「豐饒的虛無」。

虛無,是因為形而下的實體現象都湮滅於不受時間規範的形而上意境中;豐饒,是因為心靈為之作證的不可窮盡的精神內涵,以絕對形而上的靈的存在表述意境。

豐饒的虛無,處於時間之外,超越永恆而不滅;棲息於空間之上的無極之處,超越無限而自在。現象世界是意境性存在與物性實體存在的交匯,是形而上的豐饒虛無與形而下的物性邏輯的重疊,所以,現象世界既表述心靈的命運,又承認物性的真理;既有堅硬的實體性,又虛幻如夢。

不過,現象世界並非意志的創造。意境性存在之靈是絕對形而上者;形而上的存在只自在,而不自為。

現象世界是從靈的意境和物性邏輯的一次偶然或者隨機的愛戀中湧現。人類的主體命運也是如此—從一次奇蹟中湧現;偶然性就意味著奇蹟。

「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這是一個古猶太智慧用來欺騙命運的美麗謊言。真實的命運在於,人的形式是物性邏輯自在演進的結果;人的心靈則是意境性存在投映在現象世界之河中的倒影。

讓上帝昇華為意境性存在,乃是拯救上帝的唯一之途。當上帝神格的意志經昇華,湮滅為形而上的唯美之靈的存在時,也就同時獲得超越科學理性質疑的天賦。因為,科學理性的真理性限於具體的實體現象的範疇之內,它沒有資格質疑絕對形而上的意境性存在。

噢,讓上帝昇華為豐饒的虛無吧,上帝將因此重鑄拯救者的權威。

(編者註1:費爾巴哈(1804/7/2801872/9/13)德國哲學家,曾師從黑格爾,後來對黑格爾的《唯心論》提出分析批判,認為黑格爾的哲學是「偽宗教」的。他主張「上帝不過是人的本性的向外投射」,主要著作有《黑格爾哲學批判》《基督教的本質》。)

(《意境性存在——屬於心靈的真實》 袁紅冰著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出版)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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