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9 of 42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1 8 走不出去的网

吴梦香在连队食堂干活,菜切得细,炒得香,每天守在食堂,里里外外收拾得

干干净净,职工一买饭,随叫随到。职工都说,食堂就需要这样的巧媳妇,勤快媳

妇。张奎在连队木工房,除做连里的活外,帮小家做个桌椅板凳的什么小家具,总

是尽心尽力,人缘确实不错。六月份,吴梦香临产了,郭怀义怕出意外,请场医院

的妇产科医生来接生,一个小女孩问世了。吴梦香说,在这个六月份,她梦见沙丘

之间有一片绿水,里面开着一朵朵莲花,所以,这个孩子就叫小莲。他们在破碎的

梦上形成了一个新的梦,在这个梦中享受他们酿造的甘甜和创造的温馨。

有一天连长对张奎说:“海魁,三斗渠上的第四个闸门坏了,你去量一下尺寸

,另做一个。”张奎一听,立即去了三斗渠。

与三斗渠平行的是一条通往本连队的机耕道。机耕道的另一头,约离连队三千

米处,和一条石子公路交叉。那条石子公路,连着沙山农场民兵二连。张奎沿斗渠

走了二千米,也就是离连队二千米处,正要离去时,忽听有人喊:

“海魁,帮点忙!”

他回头一看,只见浇水的孙二田一手掂砍土曼,一手扶肩上的木头走过来。他

刚走到张奎跟前,把肩上的木头往地上一丢——那是一根长二米,宽约三十厘米,

厚约八厘米的方木。

“今天发洋财了!”孙二田高兴地说,“在六号闸门那块地浇玉米,检到这玩

艺儿。”

“你咋碰上这好事?”

“我估摸是公路上的汽车掉下来的——那段石子路上跑了水,有陷车的样子,

可能是驾驶员拿它来垫泥坑,垫完后车开走了,把它忘在那儿了。”

“可不是,这上头还沾有带小石子的泥呢。”张奎同意孙二田的看法。

“大公路上的东西没个主儿,谁捡了就是谁的。你帮我扛到二号闸门那儿行不

?我在四号闸门这块地补浇一块地,得浇到地头以后,才转回到二号闸门。你扛到

二号闸门放下就行——没人拿,我补完水,下班时再扛走。”

这显然是该帮的事,张奎就扛着那木头往回走。本来要帮孙二田扛回家的,但

是,他路过三号闸门时,发现闸板有坏的地方,需要修,就扛起闸板和木头一块往

回走。到了二号闸门时,发现还有一块应带回去修,就只好把孙二田检的那根木头

放到二号闸门口那里,自己扛着两块闸门板回去了。由二号闸门到连队,还有五百

米,就只好由孙二田自己扛了。

第二天,孙二田把那根木头扛到木工房问张奎:“海魁老弟,你看这能给我做

个啥?”

那时的农场职工,很少有什么家具。要说有的话,就是那种相当简陋的小板凳

和小饭桌,其次就是盛衣服的木箱子——一种是装货用的木箱子移作家用,一种是

从本农场木工队买来的那种上了油漆的衣箱,又大又笨。许多职工没有床,只有铺

板。能有一套单人铺板或双人铺板是不容易的,要由场领导批了条子才能到场木工

队买到。所以,好多人都同张奎和吴梦香两口子那样,睡“柳条弹簧床”。那些可

称之为家具的东西——简陋的小板凳和小桌子,大多都不是出自有技术的木工之手

,而是不懂木工手艺的农工为了生活之便,自己动手做的。歪歪扭扭也好,一动吱

吱响也好,都是其心血和汗水的结晶,是木工艺术的“处女作”。而所用的木料,

几乎都叫不上木料,而是从老连队有林带的地方砍回的那些可做劈柴之类的东西,

把圆的砍刨成方,把弯的砍直,一点一点地凑,一尺半尺的小木条,不流几身汗是

得不到的。当然,也有靠这种锻炼而成才的,但是很少。针对职工家具的如此短缺

情况,各农业连队都采取了一些变通措施:谁家有木头——柴火堆里捡出的那些能

用的部分,个人买来的铺板,破旧的木箱,他人送给自己的木头,可以送到木工房

里,让木工加工家具。当然,本人要向连里交一定的加工费。

而今,孙二田扛回来的那根木头,张奎没有理由不给人家做,就问:“你想做

啥?”

“我想做个大方桌——吃饭的那一种。你看我们家那件,一摇三晃,在上头喝

汤还怕洒到上头哩!”

是啊,孙二田家的确需要一张饭桌了,又问:“做啥样的?”

“做啥样?”孙二田摸了一下头,眼睛忽然落到已经做成但还没上漆的一张大

方桌上。

那张方桌的四周,有宽约十五厘米的挡板,挡板上刻着梅花图案,图案上那柔

美的孤线把一朵朵梅花连接起来,配着那微微外拱着的、有点孤形的腿,显得古风

古韵,格外美观。就问:

“那一张给谁做的?”

“郭连长。他为做这,把两口子的床板毁了,现在也只有和我一样,睡柳条床

。”

“这个花真美,他咋想起这样的花呢?”

“那天在这儿,他问他爱人:‘秀梅,你说雕什么花?’他爱人说雕啥都行,

他说‘秀梅你说呀,’人家没说话,他就说,雕梅花吧,——秀梅。我就给他这么

做了。怎样?你是不是也照嫂子的名字来雕花?”

“不,不,就照连长的这个做吧。”

于是,张奎把那木头拿过来。细看了一下,说:“我还没注意,这还是红松哩

——咱这里可没这种木头呀……”

“管他有没有,我捡来的就是我的。丢在大公路上的,每天车那么多,谁能弄

清是谁的?你别顾虑了,我在老连队时,连长还捡过木头自己用哩!”

“我刚来,不知道咱这里的情况,只要没人讨要就行。这做出来可是漂亮。郭

连长的是白松,你这是红松啊。”

“那就给我做吧。”

“只是现在活太多了,前头还有好几家等着要……”

“这还不由你安排?”

这是个朋友啊。张奎想起孙二田对自己不薄,为自己收拾房子,平时缺这少那

,没少麻烦人家,给人家提前做家具又咋了?于是,当天就照做方桌的尺寸,把那

红松锯开了。

要是晚据两天就好了,可是,这是谁能料到的事呢?

第二天,木工房来了两个陌生的男子,大约有三十五六岁样子,其中一个戴着

眼镜。陌生人的眼睛在屋里搜索,眼睛突然落在张奎锯开的木头上。那个不戴眼镜

的说:

“这木头真好啊!”

戴眼镜的问:“做什么家具?”

“做方桌。”张奎回答。

“做家具的不少啊。这——这木头做出来一定漂亮,给谁做的?”不戴眼镜的

问。

“孙二田,咋?”

“不,没啥。”陌生人都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都又落在给连长做的那

张方桌上。两个人仔细地看来看去,那戴眼镜的说:“手艺高啊!高啊!了不起

!”

不戴眼镜的问:“这给谁做的?”

“连长的——他用他家铺板做的!”张奎意识到两个陌生人有点来头,以为他

们是来查公物私用的,便这样为连长辩护。

那戴眼镜的从包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是照相机。他把镜头对准方桌,左“嚓”

一下,右“嚓”一下,拍了两张照。

两个陌生人都不说什么,走出去了。他们来到一座语录碑前站住了,仔细察看

这座语录碑是士坯砌的,高两米五六,长约四米。墙表抹水泥,水泥上涂的是

红油漆,上面用白油漆写的是毛主席语录,两边是装饰性图案,似百花盛开。

两个陌生人仔细察看后,交换了一下眼神,戴眼镜的取出照相机,对着语录碑

又拍了两张。

谁也没注意,陌生人消失了。

陌生人走后第二天,场里来了两个背枪的民兵,找到孙二田,说要让他进学习

班,郭怀议闻讯赶来,问为什么要让孙二田进学习班。那两个民兵说,场里要我们

来带孙二田,我们只管带人,别的不知道。

不少职工都围过来,张奎对郭怀义说:“是不是为了那根木头?”

郭怀义说:“什么木头?”

张奎说:“孙二田从大公路上捡来一根木头要做方桌,前天来了两个人左看右

看。”

他们来到木工房,张奎指着说:“这就是他捡回来的那木头,要我给他做方桌

的。”

郭怀义看了看,觉得不过是一根木头,虽然是红松,稀有一些,可是也不会因

为这根木头就犯了什么法。就说:“不会为这事吧?”可是到底为啥?他想不出来

。但他始终认为,没发现孙二田有什么问题,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孙二田的妻子巧花找到郭怀义,哭着说:“连长,到底为啥呀?你给俺到场里

问一问呀……”

郭怀义劝她说:“能有啥事?你对自己的男人还不了解?不要怕!”

晚上,巧花哭了大半夜,张奎和吴梦香守到她跟前,劝说着,安慰着,陪伴了

大半夜。

第三天早上,孙二田回来了,人们都关切地围上来问:“没事吧?”

“没事,搞运动嘛,总要找一些人去落实一些问题。找我是搞调查的。”郭怀

义把他叫到一旁问,他还是这句话。

张奎对孙二田说:“桌子给你做得差不多了。那木头的确好看。你不去看看

?”

“不要……”孙二田不知说什么,脸色很不自然,“不去看了,不去看了。”

下午场里又来了两个背枪的民兵,说要带张奎去“住学习班”。许多职工都过

来看,心里都不明白——张海魁这么老实的人会有什么问题?郭怀义前来问:“我

是连长,到底为什么,给我说一声呀!”

一个民兵生硬地说:“场里没让我们通知你,我们就没有必要通知你!张海魁

,把被子和洗换的东西都带上。”

大家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事,但都意识到:大祸临头了!

张奎只好回家收拾东西,吴梦香哭得死去活来——

“这是为啥呀?这是为啥呀?……

张奎背起背包走了,吴梦香抱起刚出满月不久的孩子跟在后面送,送出好远。

张奎转回身,对吴梦香说:“我没做啥理亏的事,怕啥?”他看着孩子,“太

阳这么毒,别把孩子晒着了。”

那两个背枪的民兵见吴梦香、郭怀义和不少群众跟在后边,就恶声恶气起来。

一个说:“想游行示威吗?”

一个说:“回去,回去,关你们的什么事?”

张奎就这样被带走了。带走孙二田时,郭怀义就感到吃惊和怀疑:一、孙二田

到底有多大问题?二、即使是问题很大很严重,需要他进学心班,也该给我这个当

连长又兼支部书记的人说一声呀。于是,他直接给场里的一把手——第一书记尤小

三打电话,问场里为啥到连队里随便抓人。尤小三书记竟说:“这是一打三反办公

室的统一行动,你不要过问,只要管你们连的事就行了。”

这种解释显然是无理的——难道场里从我连里抓走一个人,涉入我的管理范围

而我又不让知道,就不该问吗?所以,当张奎被抓走后,他又打电话给尤小三:“

尤书记,场里又从我们连抓人了,我不知道。如果我这个连长没必要存在,我请求

辞职!”

尤小三说:“最近很忙,好多事堆在一起,一时解决不了,过几天,过几天一

起解决!”

按照工作惯例和必有的常规、按照通常的理性去思维的郭怀义,琢磨不透尤小

三的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政治处通过电话通知郭怀义,场里有重要事项要传

达,要求明天午休后,全体职工集合。

第二天,场里开来两辆吉普车,来的人一位是政治处的王副主任,两位是其他

工作人员。另外惹人注目的是,还有两个背枪的民兵。

连队有一座宽六米,长二十多米的地窝子,可容纳一百多人。在这个地窝子里

,郭怀义集合起自己的职工。地窝子里坐不下全连的人,有许多职工守在地窝子外

面。

整个垦荒队的空气被冻住了,这个大地窝子里的空气也被冻住了。那两根枪像

有千斤重,压在全连职工的心上。

会开得很短。郭怀义把职工集合好后,请政治处王副主任讲话。王副主任说

:“我代表场党委宣布一项决定:郭怀义从今天起,到场毛泽东思起学心班报到学

习,其支部书记和连长职务,由副书记兼副连长的赵万林同志代理……”

一散会,那两个背枪的民兵就要带郭怀义走。郭怀义终于明白了,自己早被不

知来自何方的暗箭射中了,一张黑网早已把自己网进去了。

那两个背枪的民兵跟在郭怀义身后,催他回家收拾行李。

秀梅和吴梦香抱在一起哭……

郭怀义被带着离开连队,身后的职工一片悲咽声……

办学习班的地方离垦荒队五公里,是原先的一座监狱。后来,监狱搬到更荒避

的地方去了,房子便空下来了。但这里土地好,恰好又逢为“备战”而建民兵连,

这里便建起有生产任务的武装连队。一打三反时期的学习班在这里,一可以利用那

些监狱设施,二可以利用武装力量,不需要专门养民兵,少了一笔开销。

学习班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大墙里头的“班”,叫“二班”,虽末判刑,

但一律按劳改犯对待。他们白天出外进行劳动改造,要排成队,并被枪杆子押着;

夜晚睡觉,门外有岗哨。另一部分是大墙外的“班”,叫“一班”,住在原先监管

人员所住的宿舍,住房条件同一般生产队差不多。但是,活动范围受管制,交代问

题,不准回家,不准同规定界线以外的人说话。他们这个活动范围比大墙里头的人

要大得多,但四周有人站岗,只不过不像大墙里头的人,身边总有民兵跟着。这两

个“班”,都由住在这里的“一打三反专案组”管理。

垦荒队的三个人,先后都被抓到“一班”,各有其原因。

场里的一辆汽车,为民兵二连拉运一批物资。车行到垦荒队三斗渠的顶头——

石子路与垦荒队那条土路交叉处时,路面有积水,车轮陷进去了。司机用草垫,草

太软,便从车上抽下一根木头垫到车轮下。正如孙二田所料,垫好后汽车开走了,

司机把木头忘了。向二连交货时,仓库保管员一清点,发现只有四十九根,而货单

上明明是五十根。这本来不算大事,因为少一点货是常有的事——路不好走,而且

远,难免有点遗失或抛撒。但这次不行,这个仓库保管员非要和场部这个汽车司机

较真——少一根木头就不行。原来,这位保管员回沙河市探亲,想搭这位司机的便

车,省点车票钱,而那司机开的解放牌货车的驾驶室里分明可以坐三个人,但说什

么也不许他坐。因为驾驶室里坐了个姑娘,他两人多惬意,再加一个男人不是破坏

了情绪?为此,让他多花了钱不说,还晚走了一天。现在你短了我的货,我能绕你

“哎——我说同志,别的东西少一点不要紧。你看这是啥?红松?红松那里有

?东北才有;为啥由大东北运到大西北?这是反修的战备物资,你这一少,我怎么

负责?”

这一说,那司机的确有点怕了:“这咋办?”

“咋办?还不是你拿去做家具了?别的东西拿点没啥,这东西能拿吗?我给我

们连长说一声,叫连长给场备战科说明白——司机拉来时就少了一根,我可没有盗

窃备战物资的责任!”

“你别这样,别这样,”司机忽然想起垫泥坑的事,“我给你找回来,找不回

来你再去报告还不行吗?”

司机开着车赶到那垫泥坑的地方,哪有呢?早让孙二田捡走了。他心想,这里

离垦荒队最近,十有八九是让垦荒队的人捡走了。可是自己只是一个汽车司机,如

何进人家连队搜查呢?于是,突然想起住在民兵二连的“一打三反专案组”,就开

着车前去汇报:

“你们还在这里抓阶级斗争,可是这里阶级斗争那么复杂——战备物资都被偷

了,车都不敢随便停,一停就有人偷。”

专案组人员问明情况,觉得这案子好破。于是,两个陌生人就在垦荒队木工房

出现了,随后,孙二田就被抓到“学习班”去了。

那么,张奎和郭怀义怎么也被抓去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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