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21 of 42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2 0 大监牢记事

农场有一种高强度的活——打土坯,当地叫打土块。这种土坯是建房子用的,

并不装进窑里烧,烧过的叫砖,就不叫土坯了。作为砌土墙用的土坯,分大小两种

。那小的一种一般厚八厘米,宽十六厘米,长三十二厘米。如果照一般的劳动定额

规定,一个男劳力一天打五百块土坯的话,光在硬地上挖土就得挖二点零四八立方

米,而且还得边挖边打碎,再用水泡半天,然后从泥坑里挖出来。挖出之后还得和

匀,不然,泥没粘性,打的土坯要裂缝。这就是说,仅把泥和好,最少也得用砍土

曼挖三遍,等于挖六点一四四立方米土的劳动量,而且不同于挖松土——砍土曼上

沾了泥,又等于加重了几倍的劳动量。这还只是开了个头,因为泥巴还没有变成土

坯呢!要把泥巴变成土坯,就要用手把泥巴取下来,并一个一个团成约土坯大小的

泥团,装到木制的模具里,端起来,在平整的场地上倒下去。模具有装五块的,也

有装三块的。如果用装三块用的模具,打五百块土坯,就得往返一百六十七次——

弯下腰,团泥巴装模子,然后直起腰跑过去倒下,再弯下腰,再起身跑回泥巴堆前

。一个强壮劳力要把一个小山似的泥堆变成五百块土坯,不流出几升汗水,夜间睡

在床上不忍受剥皮抽筋般的过度劳累之苦,是不可能完成的。完成一般定额的五百

块尚如此,如果每天强制完成一千块——一千五百块,那对身体的折磨和摧残就可

想而知了。所以,这种活,固然一般职工去干的不少,但往往也用作对罪犯或是“

新生人员”、“右派”、“坏分子”、“犯错误人员”的惩罚。当然,用此来征罚

就不是象对待一般职工那样,每天只打五百块。

进了“学习班”的人,即便是在“一班”也免不了要受这样的惩罚。现在,这

种惩罚正落在张奎和郭怀义的头上。白天打土坯,一天一千五百块,当这种高强度

劳动把他们折腾得没有一丝力气时,晚上再让他们交代问题。郭怀义和张奎,两人

的体力、意志和劳动技术,在农场都算是拔尖的,但都难以支持。

农场打土块的场地和砖厂生产砖坯场地一样,成型而可以摞起的土坯,就一排

排地摞成墙,以让其干透。每排坯子墙相隔的空地,是工作场地。郭怀义和张奎的

场地,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好几个人所使用的场地。张奎自那次拉运沙

子累得跌倒后,总感到体力不如从前。在农场劳动十年了,什么重活,苦活都干过

,其中包括打土坯。以前他一天打一千块,虽然累,但觉得没什么。现在却支持不

下来,端土坯模子端到八百多块时,腰就直不起来了,剩下的七百块,他是弯着腰

,硬支撑着才完成的。

打土坯这活,端模子时直起腰,还稍许轻些,若弯着腰,便会感到更沉重的。

但腰感到疼而直不起来,只好弯着,那就不得不忍受沉重之苦。而弯得次数多了,

则会更疼的。结果,直着疼,弯着也疼,咋样都不成。张奎就陷入这样的痛苦。

有一次,他把模子装满了,试着要端起来,觉得腰疼得很,就顺势一屁股坐在

地上。他两手支地,脸面朝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之合上眼,像睡着了似的

……

“黑子!……黑子!……”

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带着那熟悉的柔软,带着那甜蜜和苦涩相混合的韵味

……这是梦香?是梦香?他扭头后望,果真是梦香!

“梦香!他翻身起来。”

对望着,一时无语,各自控制着眼泪。

“你咋来的?”

“和秀梅一起来的。秀梅到连长那儿去了,一会儿就过来。”

“我好好的,别担心。莲莲好吗?”

张奎瘫在地上的样子,吴梦香刚才就看到了,心里像刀割一样,说:“黑子,

你顾住自己。我娘两都好着哩,你别操心……”其实,孩子发烧才轻了些。

正说着,郭怀义和秀梅到这个场地来了。大家一见,都压低声音悄悄说话。秀

梅说:“孙二田调到别的连去了,人家在场里有人。全连人知道他出卖了海魁,暗

地里没有不骂他的。”他们正轻声说话,一个小个子,圆脸盘的持枪民兵走过来了

。他是看守他们打土坏的值班者。他对秀梅和吴梦香说:“能让你们见面就不错了

,你们还聚在一块。叫我们班长看到了,我咋交代?快都走吧!”

大家只好散开,秀梅和吴梦香留下他们所带的生活用品,回垦荒连去了。

近几日,不断有新“学员”进来,同时又有“老学员”被送到“二班”,进高

墙内“学习”。“二班”是专案组认为非判刑不可的一批人,进“二班”的人逾多

,“一班”的气氛就越紧张。“一班”又有了新规定:在外劳动,也不准两人在一

起说话。

打土坯的场地上,持枪的民兵来回巡视,并大声喊着:“各人干各人的活,不

准来回走动,不准随便说话。谁要吸烟,必须经过允许。”

郭怀义被连续审了两个晚上,前天晚上被审后,他就想给张奎说几句话,可是

没机会。昨天晚上又被审,他觉得有些话非给张奎说不可。凑巧,这一天,他两人

的场地相邻,中间只隔一道土坯墙。

两人都端着模子倒土坯时,郭怀义多次给张奎使眼色,要他坐下休息。

郭怀义坐在地下,背靠那道土坯隔墙,张奎也坐在地下,背也靠着那道隔墙。

郭怀义轻轻地说:“近一点,靠着我的背。”

张奎就和他坐了个背靠背。

值班的民兵过来说:“歇一会儿就起来干,完不成任务,晚上不准睡觉!”

两人没理他,那民兵也未注意到两人隔着墙而又背靠背,离得很近。

郭怀义用只有他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海魁,注意一个问题,你不是从陕西老家来的,像在哪个农场干过好久又到

这里来的。但我早看得出来,你是好人,不会有啥问题。所以,给上级填表的时候

,和你在接待处填的一样,是今年刚从老家来的。你老家也来涵了,证实了你的情

况,也说明你找了个东北籍的媳妇来农场——可能你给老家人说了,父母亲也承认

这门亲事,大队和公社就这么证实,可是没说啥时离开老家。如果你在别的农场还

工作过,不便扯的就别扯了。这年头,越扯越多,越说不清,就按老家证明上的说

,他们找不出岔子。你媳妇的调查涵也来了,成分是高些,但大队证明她母亲表现

好,估计他们找不出什么岔子。——这是我未被魏太清咬进来之前从场有关部门得

知的。再一点,魏太清把我咬进去,他们可能要把我搞到‘二班’去,我可能难出

去了。你要明白的是,他们要我承认是反动组织成员,还要承认发展了你。他们如

果骗着你说,郭怀义都招供了,说他发展了新党员张海魁,要你也承认,那时你千

万别上他们的当……”

张奎哽咽起来……

“哭啥?——熊样!男子汉啊……”

专案组第二次审郭怀义时,仍让他交代为什么让魏太清画梅花,让木工在方桌

上雕梅花。郭怀说这问题太荒唐,审者就不象前两次那样客气,开始用刑了。

郭怀义说:“你们来这一套!你们把我剁成碎肉我也不会承认的。”

审者:“你要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

“我要坚持共产党人的实事求是,不搞善恶不分,黑白颠倒!”

审者火了:“谁善恶不分,黑白颠倒?”

“是谁谁知道!”

一阵拳打脚踢,接着是一阵嚎叫:“说!说!”

“没啥说的!”

审者叫来几个民兵,把郭怀义捆在一根木头上,另外捆五块砖,要往他脖子上

挂。

审者:“不说,我们就……

“全当我进了《红岩》上写的渣滓洞,让我像江姐那样经受考验!”

“你,你他妈的是江姐,这里是渣滓洞,那我们是什么人?”

“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只知道我是共产党员!”

“你他妈的是什么共产党员!”“你他妈的是什么共产党员?你是反动党——

梅花党!”

“你们胡说八道!”

“你们的头子魏太都坦白交代了,举手投降了,你还在这里负隅顽抗?”

“荒唐!卑鄙!诬蔑!陷害!”

审者恼羞成怒,指挥民兵把捆着的郭怀义踢打了一顿,连夜打电话给尤小三汇

报,说郭怀义死不交代,还说全当进了渣滓洞,学江姐经受考验。尤小三一听,说

阶级敌人的反动气焰太嚣张,不狠狠打击不行。下指示说:“要他们承认是不可能

的,不承认也好,只要他们内部有揭发,一律送往第二学习班。”

然而,个别办案人员明白,最好应该有本人的口供。于是,审第四次。

审者:“今天晚上,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给机会?”郭怀义不无讥讽地笑了,“是你们想找邀功请赏的机会吧?现在

有些人,打着忠于毛主席的幌子,实际上是忠于他们自己。这类人,好话说尽,坏

事干绝。为了自己往上爬,不顾事实,只顾捏造,阴险残酷,丧尽天良!我现在告

拆你们,在我身上别费事了,即使是到了你们砍我脑袋的那一天,我也不会按照你

们编造的事实去说话!”

审者面朝手持皮鞭等候下手的民兵:“贫下中农同志们,他要和共产党干到底

,咋办?”

郭怀义立即被反捆起来,两个民兵举起鞭子,一人一鞭地轮着抽,郭怀义在地

上翻着,滚着,没说一句话,最后,被抽得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次审问就这样结束了,他当晚被送进大墙之内。而在此前,他把该给张奎说

的话都说了。

第四次审郭怀义的同时,也审了张奎,其结果可想而知,专案组弄不出任何东

西。这样以来,张奎的问题就只有一个:“偷备战物资”。而所谓的偷备战物资是

怎样一回事,专案组也明白,况且孙二田已放回,张奎也应该象征性地过问一下,

放回了事。但他刻了梅花,又和“梅花党”挂上了钩。可是,凡是“梅花党”以内

的人,都是被揭发出来的,把张奎列入“梅花党”,又没事实,而唯一可证明的人

——郭怀义又根本否认这事。专案组把这种情况汇报给尤小三,尤小三为扩大战果

,以有耸人听闻的关于“沙山农场破获反动组织梅花党,揪出其反动特务多少”云

云,引起上级重视,便又下指示说:“凡可疑者,一律抓进第二学习班,在批判斗

争中落实问题。”于是,张奎进入高墙内。

像魏太清这样的“首要大犯”,已被关到戈壁深处人所末知的大监里去了。关

在这里的尚是“梅花党”一般成员和其他坏分子。郭怀义属于“要犯”,同先进来

的“要犯”一样,被关在“特别间”,不准与其他“案犯”往来。张奎不是要犯,

被关在“普通间”。

“普通间”就是大牢房,一间关押十几人,二十几人。所关押的人有二三十岁

的年轻人,也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关在这里的人,五色相杂,有被诬陷的善良者

,有好滋事的无赖,有偷盗的,有强奸的,有恋爱期间发生两性关系的,有财务帐

上出问题的,有念错毛主席语录或喊错口号的,有对领导个人不满而被视作“反对

红色政权”的,也有打架闹事的……大牢房有大牢房的“规矩”:必须有个“老大

”,管理所有的人员。“老大”不是选出来的,而是打架打出来的,就是谁厉害,

谁当“老大”。如果当上“老大”,本牢房所有的人都要服侍他:给他洗碗、洗衣

服、叠被子、家属送来的好吃的,先要给他吃。谁要是不服,他可以直接打。此叫

“牢风”。放任此风,先前叫“以毒攻毒”,现今不知叫什么,但此风犹存。当时

“二班”所在的这个牢房,新来的人,必须当着二三十人的面,喝一口“老大”尿

下的尿,以示服从。若是不喝,被打个半死,最后还得喝。

张奎被押到牢门口,进来了。他把背包丢在一边时,全牢房的人都盯着他,待

警卫人员在铁窗外消失了之后,就出现一声喊:

“给新来的兄弟敬酒!”

话音刚落,一个小搪瓷碗就递到张奎面前,一股尿臭味就扑鼻而来。张奎在农

场时间长了,农场监狱的事也听过一些,同室的囚犯让新来的伙伴喝尿,便是其一

。但是,他没想到,“第二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也有这个规矩,一时没有精神准备

,便避开那剌鼻的臭气,想着对策。

那装尿的碗离他近了些:“请!”

室内一片哄笑。

张奎手一扬,啪的一声,尿碗落地。

又有一声喊:“架过来向老大请罪!”

所谓的“向老大请罪”,就是主动地跪在老大面前,由老大端出一碗尿,半碗

从头上浇下,剩下的半碗还得喝掉。

喊声一落,就有两人过来架住张奎的胳膊。张奎两手向左右一推,左右两人倒

在地下。

另外两人扑过来,被张奎一手一个抓住肩膀。张奎手大,五指似钩,直穿肩侧

软组织处,两人痛得哇哇直叫。张奎提起两人一撞,然后甩到一边。

“老大,老大!……”四位败者求老大。

被叫做“老大”的,是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中等个儿,小眼睛,身板结实,

姓赵,被称为赵老大。赵老大名叫赵铁牛,是湖北支边青年。他在一次打架中吃了

亏,就跑回内地,在安微一武术教练那儿学了半年。虽末学成,但还掌握了几招,

回来为那次吃亏报仇雪耻后,便到处和人比武,打到那儿,吃到那儿,打遍好几个

农场,末遇敌手。这次被抓起来,就是因为打架。进来后,“梅花党”案又涉及到

他,说他是特务组织里的武装部长,正在找证据。

赵铁牛见自己的威势被扫,眼里冒火,射出凶光,挪着马步向张奎走来。张奎

从不无故出手,况且没学过武功,近来体质也太弱,所以只想和对方对话。但他没

注意,对方闪电似的一拳,把他打了个仰面朝天。 他站起来,火了,但还是

忍着说:“小兄弟,咱们……”

还没待他说完,赵铁牛的拳脚又来了。他挨了几下,虽末被打倒,但觉得再不

还手不行了。他虽然打过架,但和练过武术的人交手,还是第一次。他见对方出手

极快,觉得不找机会缠住他的身子,光使拳脚,肯定要吃亏了。

他只好以退为攻,寻找机会。对方向他胸前出拳时他总是闪和躲,或用胳膊挡

架。对方扑过来时,他倏地闪到一侧,顺手抓住对方的胳膊,顺着其惯性,往前一

拖,脚又朝其背后一蹬。这一下,要是末经训练的人,非栽个狗啃泥不可,可对方

没倒。他还有补一脚的机会,可他不忍心。没想到,赵铁牛又扑过来。这回,张奎

有了经验,也叉开双腿,两眼注视对方挥拳的方向,出拳就砸对方的胳膊。这样,

相互出手都未涉及胸和腹,而全都在拳与胳膊上斗。张奎那拳头,只要击中的话,

即使是练过武术的人,也是够受的。赵铁牛胳膊上挨了七八拳,只觉得生疼,挥舞

顿感不灵便,速度慢下来。

张奎见此,采取了一个憨笨又省力的打法:猛扑过去,从背后连腰带胳膊把赵

老大抱住,然后用力一挤。赵老大像是被挤扁了似的,胸胀头晕,喘不过气来。

身大力不亏,张奎再这样下狠劲往下挤压,并往后拖,赵老大就只好屁股蹲地

了,腿失去了支点。他趁势把赵老大当成一个抱在怀里的木夯,一提,再往地上一

砸,一提,再一砸,直蹲得赵老大肠胃翻腾,像要呕出心肺似的。

他以为赵老大不会还手了,就松开了他。没想到稍一松手,赵老大一拳就打到

他的胸脯上,虽然力度速度大减,但表示出明显的不认输。张奎这时手快,趁他精

勇之气大伤之际,两手猛地钳住对方肩头,铁指狠抠,使对方两肢发麻,疼痛难忍

,动弹不得。然后,松开手,一顿踢打。踢打过后,将整个人提起来,在空中转。

待想摔下时,又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赵老大显然认为这是侮辱,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叫道:“打死我,打死我,不把

我打死算什么好汉!”

“好,我要你死!”张奎把赵老大举起来,在空中转了几圈,然后往下摔。虽

然用足了全力,但松手时,还扶着他,实际上是把他轻轻地放下来。

赵老大从地上站起来,端过刚才要从张奎头上往下浇的那碗尿,来到张奎面前

,咚的在地上一跪:

“这碗尿我喝,你是老大!”

张奎手一挥,把那碗尿打翻在地,拉起他:“小兄弟,这又何必呢!”

“大哥,都是我的不是!”

“到这个地方来的,都不好受。自己再没事找事,为难自己,日子不更难过吗

?”

“大哥说的对,你现在就是这儿的老大!”

“你在这儿时间比我长,老大还是你当吧。有啥事,多关照大家,别欺负大家

就是了。”

“大哥!”赵铁牛又跪下了。

张奎拉起他:“这是什么礼?现在什么年代,还讲这个,你还当你的老大!”

“大哥,那,你别叫我老大,叫我赵铁牛好了。如果有什么为难,我小赵愿为

你掉脑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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