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8 of 42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7 绣花鞋垫的来历

几个月以来的生活,使吴梦香对农场有了一定的了解。这里的农工工资,一个

月有五六十元的,但能拿这么多的都是老农工,参加农场工作很早;而多数农工,

一个月只有三十——四十几元钱。这几十元钱,和东北老家一个劳动日七分钱至一

角五分钱相比,当然要不知强多少倍了。但是,每人每月除九到十二元的伙食费,

再添点生活用品外,要积攒几个钱也是相当不容易的,要是顾家养小孩,就更艰难

了。加上这几年来工资经常欠发,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十分紧巴。更主要的是,连队

上的人,老家都在内地各省,都有父母和其他亲人,隔几年就要探望一次,嘴里省

、身上抠出的几个钱,大都铺到铁路上去了。农场人多年不回老家,回去一次,必

定探亲访友,带去在贫穷的农村人看来十分丰厚的礼物,比如糕点糖果,看起来阔

绰,实际上都是从自己肠子上刮下来的。单身男职工看似不养家,能有几个钱,可

实际上都为了大用场:到内地接个媳妇来。所以,也都是抠着算着过日子的。她知

道,那个黑脸大汉——张奎,没媳妇,他一定也和别的单身男职工一样,省着钱到

内地找媳妇的。她听说,那黑子饭量大,一人一顿能抵几个人吃饭,那他能省出一

百元钱和二十斤粮票,的确太不容易了。自己既然等挣几个月的工资才回老家,不

借用别人的钱了,就应该马上还人家才对。

可是,光把钱和粮票还人家就没事了吗?不,还觉得欠人家什么。欠什么?欠

人家一份真情啊。我和人家素不相识,人家凭什么帮我?无非是见我千里迢迢到一

个人地两生之处,可怜我嘛。想起这些,吴梦香感动得哭了。还有,如果说人家打

我吴梦香的什么主意,那么送钱让自己回了老家,他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这是世

界上少有的真情,而且献出来时,还要做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给任何人留下

闲言碎语。黑子把钱和粮票放到井台上时,要自己不要对任何人讲,不就是为了不

让人瞎说吗?试想,别人要知道一个男人白送钱给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又接受了那

男人的钱,会咋说呢?这样一想,黑子那份真情,就显得更深更厚了。对这份更深

更厚的真情,一旦还了钱就了结吗?这显然是于心有愧的,应该真情对真情,有所

报答才对。

如何报答呢?吴梦香身无长物。正好在托儿所带小孩,时有空暇,便打算给胡

翠仙做双鞋垫。做了一半时,她一激灵:何不多做一双给黑子呢?按东北老家的习

惯,姐弟,兄妹,母子,嫂侄之间,都可以送鞋垫,作为亲情和友情的联系;当然

,未婚妻给未婚夫做,也是有的,但女子给男子做一双鞋垫,未必都基于未婚夫妻

关系。想到这里,吴梦香觉得给黑子做一双鞋垫,也没啥不合适的,只要别让别人

知道,别人也不可能往那种关系上猜。

做这类针线活儿,对于心灵手巧的农村姑娘来说,是最拿手的,特别是在讲究

这种艺术的农村,技艺代代相传,高手一个赛一个。吴梦香所在农村,就是很讲究

针线艺术的地方,姑娘们各有一手,吴梦香算个拔尖的。她由老家来的时候,还带

着剌绣用的各色丝线。而在这个连队的托儿所,也的确可以抽空做。一大间屋子,

总共二十个孩子,不会走路而坐在小车上的只有四五个,多数都三岁多了,自个儿

会玩。在不讲究幼教的年代,让孩子饮食干净,不磕不碰,自个玩得高兴,就算是

尽心尽职了。而这些,吴梦香都做得到。边做针线,边看孩子,顾得过来。但按照

多大尺寸做呢?吴梦香为难过。当时,她和张奎只见过一面,那就是在自流井上的

那一次。而正是那一次见面,为她解决了这一道难题。她脑子里浮现出张奎把钱放

在井台上然后离开的情景:交代了不让别人知道,扭过头,那高大的身躯就背着她

,朝木工房走去,他的身后,那湿润的泥土路上,留下一行大大的脚印,相当于特

大号鞋的脚印。想起这一幕之后,吴梦香向自流井挑水就特别勤,希望张奎再次出

现,把脚印再印一遍。一次遇不上,二次遇不上,三次遇不上,四次,五次……终

于有一次——张奎每天往木工房提两次水的其中一次,落到了吴梦香的视野之中了

。他离去之后,那未被人踏乱的、又大又长的脚印,让她捡起一根小树条量回来了

量好了,栽好了,她用那鲜红的丝线,把那真诚的报答之情绣了进去。可是,

如何送去呢?这可真是件为难的事。在农场连队,男女宿舍之间,不是不可以往来

,但都是顺理成章,去有去的事,有去的说法,没事去窜,是会受人非议的。况且

吴梦香凭直觉感到,自己一走过,人们的眼睛总在自已身上粘,她往哪能里去,人

们总要以目光相送,探其去向,若去那素不往来的木工房,人们不问个为什么吗?

恰好,托儿所的几只板凳坏了,一位家长就此提出意见说:“这该修了,不然,孩

子坐上去,格格吱吱多难受,弄不好那裂缝还夹屁股哩。”吴梦香说:“是该修了

,可是找谁修呢?”

那位家长说:“找张黑子吧,他是连里的木工。你不知道去木工房往哪儿走吧

?你出来,我给你说。”那位家长把去木工房的路线告诉了吴梦香,吴梦香问:

“我,我能给人家分派活干吗?”

“看你说的,这不叫谁给谁分派活,只要是公家的东西,木工都负责修。黑子

那人好说话,连私人东西也给修理。你说是托儿所的板凳,他会干的。”

有一天,不会走路的孩子都被家长抱到医务室种牛痘,托儿所可以暂时离开,

吴梦香就掂起几个要修的板凳,把要给张奎的东西塞到外套的衣袋里,来到了木工

房。

她站在门口,怀里象揣了个小兔子。

她的影子从门口投到张奎的木工房里,张奎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张奎还是那么黑,穿的还是那么破。褪了色的黄军装肩膀部位,有块半旧的黄

布补上的大补钉,虽然和旧军装颜色不一样,可是补功不错,大概是花了几角钱,

让连里的缝纫组补的。两个膝盖上补钉就不一样了,一看就知道那是男人干的活。

艰苦朴素得过了分,没男人的任何一点英俊潇洒可言。虽然说高大壮实,可那又黑

又硬的眉毛,又宽又厚的大嘴,配上那虽然大但并不善于闪动柔情之光的眼睛 ,

都是姑娘们所不容易亲近的地方,而且姑娘们初次见面时,总难免有一种怯意。吴

梦香第一次在井台上见他时,就害怕过。这次来,那种怯意虽然早消除了,而且把

对方当成非常可敬的人。尽管如此,吴梦香还是难以把那内心的美好同形貌统一起

来,站在门口,还有那么一点儿怯生生的感觉,说不出话。

这个连里谁都知道,胡翠仙怀着鬼胎把吴梦香介绍给连长的弟弟钱少宽,是要

把一朵娇美的鲜花插到牛粪上,吴梦香是坚决反对到底的。她在托儿所上班,是暂

时的,早晚是要回老家的。这些,张奎当然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啥

总是想见到吴梦香;也不明白,见到吴梦香的机会很多,比如去自流井打水,去食

堂买饭,可以经常遇到,但是,又怕遇到。实际上,他是怕遇到吴梦香那动人的目

光及其给予自己的那种难安难耐的激动。对这种矛盾的心情,他说不出原因,而对

怕见到吴梦香的另一原因他则很清楚:怕吴梦香把自己当成施恩者。

而现在,想见到而又怕见到的吴梦香就出现在眼前,他不知说什么好。

吴梦香“你……”了一声。

张奎也“你……”了一声。

在沉默的几秒钟里,张奎只是觉得心跳。

还是吴梦香先开了口:“黑子……”她还是那怯生生的样儿,可是不知为啥没

叫人家名字张奎,而叫人家黑子,“托儿所这几只板凳坏了,求你修一修……”

“呵,你放下,你放下。”张奎说话,脸上一副又憨又傻的样子,竟未接人家

手里的板凳 。

吴梦香只好进来,放下板凳 ,又险些被地上的乱木条子绊倒,轻轻“啊”了

一声。

看着吴梦香的怯意和拘束,张奎就想起吴梦香第一次在井台上见到他时被吓慌

了的样子,怀着歉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人难看,上次在井台上,吓了你

,对不起……”说到这儿,鼻子上就沁出汗水。 “黑子……”她不明白,咋又

叫了人家一句黑子,“你是好人,我谢谢你。眼下我不回老家,你的钱和粮票没动

,还给你。”

吴梦香说着,掏出一个包来,见外头没人来,放在工作台上,说:“快收起来

,别让人看见了。”

她转身出门时,扭过头来又叮咛了一句:“里头有件东西,是我送给你的,你

千万别对人说是我送给你的!”

姑娘去后,张奎把那小包捧回宿舍,打开一看,除了那钱和粮票而外,还有一

双华美艳丽、同自己的脚相般配的鞋垫。他哪舍得把它垫到鞋子里呢?他舍不得用

,倒不是因为那如同自己喜欢的木工雕花艺术品那样,值得珍惜,而是应合了八九

十年代才广泛使用的词语:精神港湾,对他来说,是男人的精神港湾。宣传家们一

齐说,偏远的地方是男儿创业的地方,可是他们往往忘了,偏远的地方也是男儿最

痛苦的地方。旱了千百年的戈壁大漠是干裂的,男儿的心也是干裂的——他们缺少

的是女子那柔甜的雨露,那春雨润物般的精神按摩。男多女少,俊男配丑妻都不易

办到,而像张奎这样的男子,哪可能有女子闯入他的精神世界呢?没有女性赋予的

柔甜,人生的绿树就有一半要枯掉。所以,戈壁深处的男子,要承受的不光是大自

然的严酷,而同时还有爱情饥渴的煎熬。张奎心里很清楚,那美女子离自己太遥远

了,如同电影上的美女子,现在得到的只是友情,是对自己诚心的回报。但是,这

是一位女子的回报,并且是那貌美如花、楚楚动人的美女子的回报,而能收到这种

回报的男子并不多。这就够了,这足以滋润那焦渴的心田,使人生之树生机盎然。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的如今得到了,而且这样多,这样重,这样丰厚,这样无可取

代。他把那双花鞋垫贴到胸口上,心里格外慰贴,像被浓浓的花香薰醉了。这种人

生的幸福感,他从来没得到过,过于的珍惜和激动,使他两眼的泪水直往下流。

他把那花鞋垫包起来,藏起来——藏到枕头芯里头。他有时取出来贴在胸前,

两眼透过窗户,远望去井台跳水的吴梦香。那个女子的赠物,成了他精神的憩息之

所,成了他的生命之树,如果有人要夺走之,他会不惜一切去捍卫去拼杀的。当“

清队班”那批流流子喊着脏话抛扔那花鞋垫时,他认为是莫大的玷污和亵渎,便立

即燃起仇恨的火焰,产生了捍卫自己生命之树的勇气,像一头大发雷霆之怒的吼狮

,一个人挥拳去打那十几个人,而且不顾那些人是可怕的——善于搞政治陷害的清

队人员!批斗会上,清队员要他交待花鞋垫的来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吴梦香叮

嘱过,不能让人知道是她送的,他是当成圣旨来遵从的,不走样的。他也明白,让

众人知道吴梦香送给他鞋垫,轻则会使吴梦香掉份,让众人瞎猜测,重则会让那些

流流子说脏话,最终把这个可怜的弱女子推到不可料想的艰难境地。所以,舍出命

也不能讲出来。但是,没想到,吴梦香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显然,这是为了

帮助自己解脱。可是,让这个初来连队、还未站住脚跟的弱女子为自己承担压力,

良心何忍?所以,当吴梦香说是自己给的时,他立即编了一条谎话进行否定,说是

自己从内地找的对象寄给的,而那个所谓对象,当然是无踪影的了。

吴梦香的主动承认,使清队班找岔子报复张奎的目的未达到,使钱正宽通过整

张奎和王斌以给方成亮一点颜色瞧的目的也未达到。钱正宽只好想别的办法和方成

亮较量,而“清队班”则要从吴梦香身上打开缺口整张奎。于是,开过批斗会的弟

二天,马条子带着几个人,把吴梦香叫到连队办公室,问那双花鞋垫到底是不是你

给张奎的,为什么要给。吴梦香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她是在受怕中长大的。母亲

出生于富农家庭,在农村抬不起头来,三天两头不是受这种惩罚,就是受那种管制

,让她一提起开斗争会就害怕。昨天夜里,她看到十来个背枪的人开批斗会,就怕

得身上打抖,尽管张奎的不屈和镇定,王斌的机智和善辩,曾多次使情势得到好转

,气氛得到缓和,可是并未打消她的畏惧情绪。但是,心地善良的人,在为了对得

起自己的恩人而免使良心受谴责时,却能有一股勇气,义无反顾,敢干牺牲。这种

勇气,使吴梦香站起来说了句实话:“那双鞋垫是我给他的。”

今天当着戴“红箍”的面,她还是那句话。

“你为什么要送给他花鞋垫?”

吴梦香不言语。

“你们的关系不正常是不是?”

接着,几个流流子贼溜溜的馋猫似的眼睛喷着邪火,在吴梦香身上燎来燎去,

接着,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也就出来了。

吴梦香只有无言的伤心,而缺乏自卫的伤心只能转化成委屈的眼泪。幸好马条

子对准自己的那群流流子发话了:“你们他妈的少那个行不行?”又压低声音,“

你们不知道,她是连长那头的人?”

于是,转入一板正经的问话:“只要你说出理由,我们就不找你了。”

真正的理由,就是报答那个人的帮助,可是能说吗?黑子说过,不要说那钱是

他给的。她对黑子的这个要求想了很久,认为黑子是又想帮自己,又怕他人说他在

姑娘身上使钱,落个不中听的话把子,搞得男人难做人。为了顾全有恩之人,说啥

也不能讲出这个理由,咋过这一关呢?

终于被逼出办法来了,她说:“你们到托儿所看看就明白了。”

于是,清队班一帮人跟着吴梦香去了托儿所,连里许多人都不知出了什么事,

也都跟着去看。大家一进托儿所,被一种新的变化吸引住了:不光是收给得干干净

净,而且桌子板凳全换成了新的了,刷的都是天蓝色的油漆,洁净可人。原来,自

从吴梦香修板凳之后,张奎知道托儿所有些东西坏了,就让吴梦香送去全修理。连

里有规定,凡是公物,坏了就修,不用请示后再派活。张奎利用这一点,干脆把托

儿所的用具全换成了新的。可是,这都是用业余时间搞的呀,不知费了多少个工!

吴梦香说:“这都是张奎加班干的,人家为托儿所花这么大功夫。我在这儿上班,

我找他干活多,人家也做得快,没啥感谢人家的,就做了双鞋垫。”

这个解译,自然,合情,合理,人们信了。

有人说:“我就说嘛,吴梦香那姑娘咋会看上张奎呢?送他一双鞋垫总是有原

因嘛!”

“可是,黑子那傻条咋不认账,硬说是自己在内地找的媳妇给的呢?”

“黑子心不赖啊,捂着这事,还不是怕众人嚼一个姑娘闲话?”

有孩子的家长终于明白了一种现象:“怪不得家具一天一个样!”又说:“这

姑娘工作挺负责的,家具坏了,她不去找,还不是可以过得去吗?”但是,胡翠仙

对吴梦香大为不满了。当天夜里,她把吴梦香叫到家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说:

“你为什么给张奎那样的人做鞋垫?感谢他?有什么好感谢的?他给公家做木

工活,公家给他工资,是应该的。他加班又咋了?谁没加过班?你给加班的人都做

针线活吗?我看你是看上他了。你要是看上他,你就嫁给他好了,我从此不管你了

。我从口里把你接来,是为了你好,没想到同乡不同心,你和整我的人一个鼻孔出

气。你知道张奎是什么人?他把我欺负成啥样了?”胡翠仙越说越气,联想到当统

计的愿望未实现,把王斌治不下去,没找到借口治人,反让张奎拉着吃屎,悲从中

来,放声大哭起来。

吴梦香已经看出来了,胡翠仙为人做事不讲理,不得人心,所以也不同情。当

她数说把自己接来的事时,吴梦香真想说一句:“我还想回去哩!”

可是,她没说出来。这不因别的,只因她中午收到东北老家亲戚的一封信。农

村清队搞得很紧,每天斗争出身不好的人,地富子女都不放过,母亲还被管制着,

要她千万不要回来。她看完并烧了这封信后,心里火燎刀搅。原先心想,工作二三

个月,除去添衣服和花销,巳有了40元钱,最多再干五个月,就可以回老家了,可

是现在不能回了。所以,硬气的话说不出口。想起母亲的处境,想起自己遭遇,鼻

子一酸,双泪直涌,失声而哭。

而胡翠仙则边哭边骂:“你还委屈?你哭个屁,你把我连累成啥样了?”

吴梦香哭着回到宿舍,常爱红知道是胡翠仙骂了她,就好生劝慰了一番,说有

啥事给大伙讲,大伙想办法帮忙;以后少到胡翠仙那里去,少来往,省得生气。

吴梦香不哭了,可是一位室友带来一个消息——连长的弟弟钱少宽,在南山伐

木完工,回来了,被他哥哥安排在连队食堂当炊事员。

这个消息,又给吴梦香心里灌了铅:老家一时不能回,眼前又有一条狼。进退

无路,咋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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