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entry is part 13 of 42 in the series 她那年十九岁

1 2 送别

八连迫害女识知青年的问题处里之后,场里的确感到八连的领导班子再不配齐

是不行了,像那种支部没支部,说是革委会而又只是一个人跳单个舞的局面再也维

持不下去了。这些问题不是先前没考虑过,只是八连被打倒后已靠边站的原连长、

副连长还未“解放”,不能出来工作。鉴于这种局面,提升方成亮为支部书记,原

先的连长、副连长恢复原职。另配一名会计,文教和统计由王斌兼职。钱正宽呢?

被调到二分场商店当经理,场里以为,他领导不了这个连队。钱正宽不乐意,因为

说是经理,其实手下只有五六个人,实权范围小多了。他当时意识不到,这个商店

经理,是他发迹的重要跳板之一。

新班子配齐不久,常爱红被借调到八连小学任教师。又隔了几天,场部通知八

连,让吴梦香到场部报到,去场部招待所当招待员。

农场农场,以农为主,绝大部分人,是靠付出大量体能和汗水为生的,一年到

头,总是在腰酸腿疼和极度疲劳中度过的。对于农工来说,哪一天筋骨能稍微轻松

一点,都是福份。能从事少耗体力的较轻松的工作,真是等于进了天堂。有了这种

强烈的反差,那些被城里人看不上眼的工作,如护士,商店销售员,招待室的招待

员,就成了绝大多数人高攀不上而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能从事的工作了。吴梦香不

但化险为夷,而且成为这样的幸运者。人们祝福她,也眼馋她。

这个八连,让她恐惧,让她痛苦,而又让她留连。她明天就要到场部报到,开

始另一种生活了。离开八连前的这半天之内,她回想着在八连这五个月的生活。她

想起了一个个正直善良的人们,想起他们的那种品格和精神——肯那样支持自己,

鼓舞自己,救助自己,眼里涌出了感激的泪水。

午饭后,她没睡觉,在宿舍里收拾零用品和衣物。边收拾,边寻思,那个黑大

个子总在脑子浮现,却之不去,记忆里的画面,翻起一张又一张——

在自流井台上,衣着破烂的张奎把一个小纸包放在水泥板上:“听说你要回东

北。这是一百元钱,二十斤粮票。”……“不要你还,只要你讲点良心——千万别

说是我给你的就行了。”

批斗会上,自己说:“你们别怀疑张奎,那双鞋垫是我送给他的……”……张

奎说:“不对,这不是你给我的——你没给过我,这是我口里的对象给我的

。”……

在钱少宽的宿舍里,自己被钱少宽打倒在床边,那色狼脱了衣服,将要向自己

扑过来……张奎一脚跺开门……

……

常爱红见她愣在那儿,泪光闪闪,就问:

“梦香姐,你咋了?”

“我看看黑子去——我走,他可能还不知道。”

八连的人,都知道张奎救了吴梦香——要是稍晚一些,钱少宽说不定就得手了

。常爱红理解她此时的心情,就说:“去吧,那是个大好人,唉 ,可是过得挺可

怜的……”

“我也没啥给他的,这些饭票我不用了,给他留下。”说罢,包好,装在身上

,朝机务排宿舍走去。

吴梦香要离开八连的消息,张奎也知道了,他心里像被一下子取光了珠宝的箱

子,变得空荡荡的,空得难受,空得惶恐,空得他吃不好饭,空得他睡不好觉。

自从结识吴梦香以来,他养成了两个习惯。一个是抚摸吴梦香送给他的那双绣

花鞋垫。为了保护好这双鞋垫,他特意买了块大的方手帕,把它包起来。每当他独

自一人时,想起了吴梦香,他就从枕头芯里把它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或

静静地抚摸着,或静静地凝望着;他有时闭上眼睛,把那鞋垫贴到胸前,让吴梦香

印入自己心底的影象一页一页地翻过。他的心灵,就是通过这双红丝线鞋垫,让那

俊女子温柔的手,进行抚慰,从而得到恬适和陶醉,从而像春天洒满阳光,沐浴在

春风里的绿水那样,荡漾着生命的活力和希望。另一个习惯,就是让自己的目光每

天伴随吴梦香几次。每天,估摸着吴梦香要来自流井挑水或洗衣服时,他就站在木

工房的小窗口前,隔窗望那井台,让吴梦香那洗衣的身姿久久地落入自己的视野,

或望着吴梦香那窈窕柔美的身姿一来一去:挑着空桶到井上灌满水,然后挑起来,

肩上的小扁担颤颤悠悠,消失在住区内。当然,有时买饭也和吴梦香相遇。但每当

这时,这个黑大个都不敢抬眼看人家,常常是低着头不说话,不敢和那俊女子的目

光相遇。而当远离人家时,他的眼睛却在扑捉人家。每天就是这远远落入他视野中

的吴梦香的影子,使他享受到生活的充实感和愉悦感,生命像鼓满了东风的风帆,

有一股子勇往直前的力量。尽管他心里明白,吴梦香和自己之间隔得很远很远,今

生今世也只能这么远远地望着她,但是他还是把视野中那美丽的影子当成自己精神

的宝箱中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全部的东西。现在,每天落入自己视野中的那美丽的

身影就要从八连消失了,他的精神的宝箱就要被倒空了,他怎能不感到怅然,感到

难过呢?

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井台上再没有出现过吴梦香。吃过午饭,正是午睡的时间

,也是吴梦香常来洗衣服的时间,也没见她来。于是他想,她可能已经走了,不可

能再来了。看不到吴梦香的影子,唯一能充实自己的就是那一双鞋垫了。他从枕头

芯里把它取出来,看了又看,站在眺望井台的窗前,忍受着人去物在的惆怅感……

吴梦香从机务排的东侧走来,路过的第一间房子,是机务排宿舍。宿舍门开着

,屋里没人。她去第二间。第二间是木工房,门也开着。她站在门口,见张奎立在

小窗前,目光投向西边的自流井,望得出神,手帕里不知包的是什么,像宝贝似的

放在胸前……

“黑子!”吴梦香叫了声。

张奎没想到会有人来,闻声回头,竟是他意念中的吴梦香。他嘴里“噢噢”着

,不知是回应人家,还是掩饰自己的慌张。他先笨拙地包裹那双鞋垫,然后给吴梦

香挪过一条板凳,用抹布擦了擦。

吴梦香进来了。没说话。

张奎把板凳挪了过来,竟然木愣愣的,没说出一个“坐”字。

“黑子,”还是吴梦香先说话,“我要走了。”

“知道。”

“明天走,今儿抽空看看你。”

都没话说了。

无意中,吴梦香的目光落在那手帕包包上,那包包没包严,露出鞋垫的一端。

她走过去,打开,认出是自己做的东西。

“老放着做啥?咋不用呢?”

“垫在脚下,可惜了……”

“那你留它有啥用?”

“……留……”张奎脑门子冒出汗,一副窘态,“留,这是你……有,有用

……”

“那有啥稀罕的!”吴梦香转了个话题,“我的工作在场部招待所。”

“知道。”

“你常到场部去吗?”

“不常去,有时去……”

“到场部去,有不方便的事时,可以找我。这是点饭票……”吴梦香把一叠饭

票放在工作台上。

“你……”

“八连的,不用了,你留着。”

“……”张奎说不出话,用表情拒绝。

“你留着吧,我不用了。”

“那,你有空还来吗?”

“来,有空还来。我走了。”

吴梦香出门而去,张奎望着她的背影,一直望着她进入连队住宅区,心里由空

而变得沉起来——虽然吴梦香答应还会到八连来,但,本来已存在的远距离更大了

,而且像是远隔天涯的了。

于是,他决定明天送一送吴梦香。但是,这得请假。连队里,连管排,排管班

,班管个人。平时有事请事假,有病请病假,无缘无故,不准请假。要送吴梦香到

场部,请事假,显然是说不出口的理由;请病假,连里有医生,即使请了病假,也

只能在连队休息,没有去场部的理由。但为了亲自送吴梦香,这个憨直的汉子也使

出了巧计进行迂回。他记得,机务排长曾一度吃不下饭,久不吃肉,见了肉还恶心

,连队医生怕他患上肝炎,而连队医务室又没有检验手段,就写了张证明,让他到

场部医院检查,以便诊断。他当晚到医务室找到陈玉萍——钱正宽调走了,但她还

没一起搬家走,仍留在八连工作——说自己的病情。陈玉萍怀疑他在机务排与排长

往来,可能受了传染,有些不放心,就给他写了张证明,让他到场部医院做检查。

农场连队到场部,交通工具只有三种:有自行车的骑自主车,没自行车的便乘

坐拖拉机,坐不上拖拉机的就坐马车,回来时,和司机或车把式约好,在一个固定

的地点等候,再坐回来。张奎是没有自行车的人,连里第二天到场部去的又只有一

辆马车,就只有坐马车了。常爱红送吴梦香到场部报到,办理有关手续,也只有乘

坐马车。这样,张奎正好与之同车而行。临行时,还有一些人要搭车去场部,车把

式叫起来了:“不行了,不行了,再不能上了!”人们还要往上挤,他就说:“回

来是拉人,还是拉脱粒机?”人们再不往上挤了,只添了一位中年妇女。

连队人去场部,无论是骑自行车结队,还是在拖拉机或马车同车上为伴,大家

相遇,交谈的主要话题是到场部去干什么。吴梦香的事大家都不用问,常爱红是专

门送吴梦香的,也不用问,要交换此行目的只有张奎和那中年妇女了。

“张奎,干什么去?”那中年妇女在途中问。

“看,看病去。”

“像块黑铁疙瘩 一样,有啥病?还不是想逛场部玩?”

车把式是个五十多岁的甘肃汉子,姓刘,操一口浓浓的陇西话说:“像张奎这

小伙子,即就是逛一逛又咋了?一年四季,一个人守在木工房里死做,连个媳妇也

找不到。”

“谁说人家张奎没媳妇?”那中年妇女为自己的话找证据,“那次开会……”

显然,他是指张奎在批斗会上说,那鞋垫是内地的媳妇从内地寄来的。当时在

那会上,这话的确让全场来不及思考的人信了,为吴梦香开脱了,认为是吴梦香好

心为张奎揽责任,而张奎老老实实地认账了。过后,多数人略加思考才这么想:张

奎老家在陕西,而他十几岁就到农场来,家里好像没啥人,也没回过家,十有八九

没对象。

“他不那么说,马条子还不当众逼吴梦香?”车把式解释说。

“刘叔,”张奎平时和年轻人都这么称呼车把式,“我来赶,你歇着。”

“好久没有拿鞭子了,手痒了?”车把式递过鞭子,让开位子后交代:“注意

那匹梢子马,路边一有响动,就容易惊。”

那中年妇女接过刚才的话题,“真是的,在一双鞋垫上逼人。女人家,谁不帮

谁做点针线活儿?”她把脸转向常爱红和吴梦香,“是不是?”

车把式:“我说黑子,你给你刘叔说句实话,到底有没人对象?”

“唷,唷,驾!……”张奎的回答是赶车声。

“你这样问,倒把我弄糊涂了,我想……”那中年妇女突然改变口气,“他有

,他有!”

“有?在那儿?”

“在这儿——”那中年妇女用手比划着,先指着自己张大的嘴,然后顺着脖子

向下划,最后指着自己的肚子,“都吃了。”

这话是指张奎饭量大,工资大多花在肚子上,存不下钱找对象。两个姑娘听了

这话,咯咯地笑起来。

车把式为张奎辩护:”能吃饭又咋?那么大块头,不吃饭不饿死?干起活来,

一个顶好几个,你咋不说?”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这是实情——一月只三十八元钱,光吃饭就二十块,找

媳妇的钱不都进了肚子吗?”

“那也不能为找媳妇就不吃饭?”

“媳妇得找,饭也得吃!”

“那你说怎么办?”

张奎只顾吆喝着马,两个姑娘对找对象的议题不插话,一路就只有车把式和那

中年妇女说说笑笑。不到半天,到了场部。

马车顺着一条宽十多米的碎石子马路自南向北行进。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

一边四行,每棵间距和行距不到两三米,几乎都像水桶那么粗,棵棵笔直,直指蓝

天。这列队而立在马路两面边的大白杨树,形成树的屏障,树的峭壁;人和车辆行

走其间,如行走在谷底,头上只见一条长形的蓝天。

走着走着,马路正前方被一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这类建筑和那时“宣传毛泽

东思想”的建筑一样,或描或画,图案都是“红太阳”、“葵花向阳”之类。联语

都是不对仗的“大海航行”和“干革命”之类。牌坊下的大马路是通往场部大院的

,平时不通,总被横着的一根铁管子挡住。于是,大马路成了“丁”字形,分成两

条道:一条往东,直通场部卫生队(医院),一条向西,直通场部商店。

马车在大牌坊前停下来。八连来场部办事的人,在这里分手,下午办完事后,

在这里等候马车回去。

车把式说:“五点钟。我现在去后勤仓库装货。”意思是,下午五时,在这儿

等着。

大家正要分手,从马路的西头突然传来一人领呼、众人大喊的口号声: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打倒地富反坏右!”

“坚决清理阶级队伍!”

“粉碎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

“把一切暗藏的阶级敌人挖出来!”

“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

这是一支自西向东的游行队伍,足有好几时百人。队伍的前头由全副武装的民

兵二十几人开路。这些武装民兵的身后,是四十多名“第二学习班”的学员。所谓

的学习班,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是让“坏人”交代问题的机构:先把有嫌疑的人集

中起来,不让他们与外界往来,以“自我革命”和外头揭发相结合的方法搞问题,

而没肯定每个人都有问题。这样的“学习班”,叫“第一学习班”。要是弄出问题

,就不让回去了,进入“第二学习班”。

只见第二学习班这四十多名学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脖子上都挂块牌

子。牌子很长,白底黑字,书其罪名,逐一看去,甚是繁多:“现行反革命”、“

历史反革命”、“苏修特务”、“美蒋特务”、“流氓强奸犯”、“破坏分子

”、“暗藏富农”、“坏分子”、“地主婆”、“铁杆老右派”、“修正主义分子

”、“阶级异己分子”……他们的身后,又是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和前头的

民兵一样,个个着黄军装,人人同仇敌忾的样子。这些民兵的身后,是数百名“革

命群众”,是那些口号的声源处。

这是“押着阶级敌人游街”。各农场游行形式不同,这样排列,是属于玛湖农

场的。

路边有不少人观看,但都不敢说话,只是心里直打颤。

下了车的那中年妇女对车把式说:

“听说还要押到每个连队去游?”

“听说要去。可是连队远,没汽车,就在场部游,每天一次……我常来场部拉

东西,碰到好几次了。”

吴梦香和常爱红紧紧依在一起,一言不发。而吴梦香眼睛中,恐惧的神色很明

显。那“阶级敌人”两人一列,得走整齐,谁如果间距和行距不符合要求,左右持

枪民兵就用脚踢:“走好!走好!”这每一次踢和喊,都要使她的心颤抖不已。她

紧紧地搂住常爱红,好像常爱红能减轻她的颤抖。

游行队伍走过去后,大家分手,各办各的事。

大牌坊是在场部大办公室的正面,但此门不准通行,是进不去的。大牌坊东、

西一百米处,各有一条向北的马路,是两条林荫道,连着场机关大办公室的东西两

侧。常爱红领着吴梦香往东走一百米,再向北走八十米,从东侧进去了。她们走这

条路时,张奎与她们同行了一百米,直到向北的拐弯处。张奎与她们同行的这一百

米,是去医院的路。

吴梦香被分配到场院部东招待所当服务员。报到手续办过之后,住处一会儿就

收拾好了。没事了,常爱红说:“我得抽空到场部修理厂找同学玩玩,下午五点钟

再到大牌坊那里等马车回去。”常爱红走后,留下吴梦香一人在宿合里。这是农场

最豪华的住处,粉墙如雪,窗明几亮,有农村和连队从未有的洁静和舒适。可是,

她觉得很不自在。岂是不自在,准确地说是一种恐惧感。她在这个陌生的、静悄悄

的大房子里,脑子里总浮现出民兵押人游行的一幕。恐惧感使她觉得,这间冷静的

屋子是一间张开的大口,自己掉进去 ,要被吞没了。这时,她希望她所要好的八

连人在身边,从而得到点依靠和安慰。她知道,在大牌坊前的那个丁字路口,下午

还可以见到八连的人。于是,草草吃过一点东西,就出来了。这时,只是下午四点

多钟,她沿着进来时的林荫道往外走去。走到张奎去医院、自己去场部的拐弯处时

,见一个大个子坐在林带里的埂子上。

她像见到了亲人。

“啊……黑子!”她喊。

张奎见她来了,忙站起身。

“你看过病了?检查的怎么样?”

“我,没病,没……去看。”

“那你请假来场部干啥,大热天的?”

“我……想送你……”

大个子低下了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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